六
在横须贺,停泊着一艘巨舰。它的位置,就在驻扎此地的美军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和横须贺美军基地的对面。码头上很静,它的舰首竖直插入海水,样子与今天的舰船都不同。
望着它有一点儿异样的感觉。
定睛再看时,人们会突然发现:这是一条老船!这艘舰的侧舷横七竖八伸出好多根长短大炮,这是一条旧式军舰。
不待同伴提示,我已经看见了“三笠”(みかさ)的字样和嵌在舰首的天皇家菊纹。
它是日俄战争时期联合舰队旗舰、日本海军的象征、巡洋舰——“三笠”号。
旧的一个时代结束了。旧式装备的一代海军早已谢幕。日本海军,在经历了漫长的辉煌胜利,经历了黄海大捷、占领刘公岛、活捉“镇远”、设伏日本海、全灭波罗的海舰队……之后,它的象征——巡洋舰“三笠”累了,也老了。它无恙退休,告老故里,回到日本海军的发源地横须贺,静静停泊在港口一隅,化作了一座水面公园。
它的左侧是一个小小广场。正中立着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的雕像,以及他著名的命令“皇国兴废在此一战”、他写的一首《日本海海战后言志》。
不远的一边,立有一块进行曲《军舰》的纪念碑,正反两面,刻着五线谱和歌词。这首曲子,乃是明治三十年(1897年)的海军军乐长濑户口藤吉所作,是世界三大进行曲之一。
在20世纪70年代,由于“内部电影”的大流行,使这首曲子在北京大获普及。回忆着那时看过的电影,我吹着口哨读着歌词,企图把词儿哼进曲子里去:“亦守亦能攻,黑铁一浮城。”
舷梯的台阶下,摆着两枚漆黑的炮弹,旁边说明牌上写着:“捕获于日清战争,活跃于日俄战争:‘镇远’的炮弹。”我没有在上野不忍池、威海刘公岛、北京海军大院或什么栗岛,见过任何“镇远”舰残存的锚、钟、炮、弹。
这两枚大炮弹是我唯一见过的“镇远”遗物。如它们摆放位置所暗示的那样:大国崛起的水师,不过是虎狼敌国的陪衬。
这就是纪念舰“三笠”。它确是老式的,没有现代那种刺出去的飞喙剑尖,舰首垂直插入水里,笔直的切浪棱线上,包着一个黄灿灿的金菊纹。
它只是一座船形的纪念馆,一座儿童的游乐场,一座浮在码头海水中的公园。平日里它不发一语,和那些默默坐下、凝望着它的老人们一起打发时间。假日里它迎来小学生在甲板上开运动会,任小孩子咚咚跑过,攀上海军大将的指挥台尽情喧闹,如一群小鸟嬉戏在一棵大树上。
穿过“三笠”舰的桅杆,铅灰的视野里水天一色。海面上起风了,掀动的白浪一朵一朵,辨不出是海浪还是白帆。站在横须贺的三笠公园,我的心冷得发抖。浑身的细胞都耸起来了。
白浪闪闪,白帆像一片片纸船。危险的船在漂,它们闪幻晃动,在凝望中又白又亮。就在那时,我仿佛看见了一条天下的巨舰,那么大!——我正在它的甲板上孬铁打钉当兵吃粮,随浩荡的编队,从上海到了长崎。
码头挂满了渔网,在网的那一边,染黄了头发的日本青年对我们耍着刀,嗷嗷叫喊。他们唱着明治时的儿歌:“千代富士一壮士,定远镇远两只鞋”。一边扯着嗓子吼,一边跺着脚上的呱嗒板。为了回敬他们,在甲板上头我们奏起军乐《七千吨》,那是奥斯卡获奖的中国大片主题曲。我们舰的大合唱是和国际接轨的、全部歌词都是中英双语。乐队都是女兵,袒臂露腹,一边低声地吹喇叭,一边大幅地扭屁股。
依呀儿嘿,依哟儿嘿
排水七千吨,扬威八万里呀
……
我想挣脱,我不愿被那靡靡之音裹挟而去。虚妄的尊大——整个近代的受辱,也没有触及那深藏的、虚妄的自大——四周旋转着轻狂的潮流。身处小人的欢奔之中,我左右奔突地突围,但冲不出一派奴隶的理论。
体内残留的一根海军骨头,被冷风吹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