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车前嘴角抽搐,他的马车大而奢华,前面四匹骏马通身黑亮,四蹄却如雪般纯白。马车四角挂着四盏琉璃宫灯,灯下缀着珊瑚华鬘流苏。锦罗纱幔轻轻垂着,被秋风一卷就露出宽敞的车厢,里面居然还横了一张小榻,杯盏软垫书卷,居然一应俱全。
我叹了一句:“王爷真是大手笔啊!”
皇祈笑了笑,亲手打了帘子伸出手来:“以安,请吧。”
东晏立即搬来一张小凳,我提起裙摆顿了一瞬,伸手搭在皇祈的手心上。他的手掌很大,虎口处有薄薄的趼。我曾经听哥哥说起过,这个位置有趼子的人,多是由于长期练武所致。
不由得微微偏头看向皇祈——我从来没听说过皇祈会武功。
皇祈见我顿住脚步望他,微微一笑,拇指指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我手背轻轻划过。像是摩挲,又像是不经意,旋即手上微微用力一提,将我送进了马车里,自己却未放手,而是牵着我的手跟了进来。
车帘放下,我随便往榻上一坐。皇祈转手给我倒了杯茶,雾气袅袅,竟是刚刚沏好,握在手里尚还滚热。
皇祈说:“玉露,听说你最喜欢,特意备下的。”
我低头看了一眼,笑道:“也不知道你是料事如神还是喜欢哄人,居然能知道有朝一日我会在你车上喝茶?”
说罢喝了一口。这茶是顶级的,味道正正好。一抬头却对上皇祈的一双眼睛,心里特别没好气,顺口道:“茶非常好,但是水老了。”
皇祈笑了笑:“你是慕容老将军的掌上明珠,自幼捧在手心里长大。后来入了宫也是众星捧月贵极天下。我府上东西粗陋,哪入得了你的眼。”
这话有点戳在我的痛处上了。在府上在宫里,我其实都是表面上好看,内里的东西其实倒霉得很。但人们总是善于看到表面的一层,觉得我非常光鲜,这有时会让我很痛苦。
当年我还是皇贵妃的时候,有一次跟宫里一个昭仪闲话家常,也说起了这桩事。当时我分外痛苦地跟她说其实我的生活平淡无奇得很,真是后悔入了宫。结果这话后来传了出去,我遭到了阖宫妃嫔暗地里的唾骂。
皇祈见我半晌不语,凑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什么。”
马车开始缓缓移动,我们没有任何阻碍地出了宫。朱雀大道上人头攒动,几近正午,和煦的阳光洒下,透过车帘的缝隙流了进来。马车行进得很稳,却并不快。我被阳光晒得有些昏昏欲睡,撑着头合眼养神。
皇祈靠在一旁看书,偶尔有书页翻动的声音。良久,他突然伸手握住我捧茶的手,沉沉地开口道:“茶凉了,给你换一杯吧。”
我睁开眼睛,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喝了口茶,道:“无妨。”
皇祈笑了笑:“我见你和玉瑶在一起的时候,时常没大没小,肆无忌惮,说话做事都很放松。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却避如豺狼虎豹?”
我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很容易想通。世人大都喜欢看到太皇太后端庄优雅,举止得体毫无瑕疵,这也实在是情理之中。如果非要找到一个症结所在,我也只能说要怪就怪玉瑶确实是个特例。
我于是说道:“我与玉瑶相交十数年,情分确实不比寻常。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看到我没大没小肆无忌惮,我便摆个太皇太后的样子给他们看。无所谓避不避着谁,更不是针对你。”
“哦,”皇祈的目光没离开书卷,只是淡淡道,“我喜欢看到你没大没小肆无忌惮,以后不用做给我看了。”
这种话从未有人对我说过。从小到大,爹爹每次骂我都是说:瞧瞧你这个样子,哪里像是个将军千金!后来入了宫,这说辞便变成:瞧瞧你这个样子,哪里像是个皇贵妃!再后来又变成:瞧瞧你这个样子,哪里像是个太皇太后!
这骂声伴了我十几年,实在不是轻易就能忘记的东西,因此听到他这番话,我着实愣了片刻,方才笑了笑:“王爷说笑了。”
皇祈终于抬起头睨了我一眼,顿了一下,然后一伸手就掀了一下我的手。茶杯一歪,里面的茶水瞬间洒在了我胸前,湿了一大片。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半晌才感觉到胸口一阵冰凉,心里觉得特别莫名其妙,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你有病啊?”
皇祈依旧噙着笑看着我,也不说话,让我的火气一下子冒到了头顶。因为这辈子敢往我身上泼水的人基本上只有三个:玉瑶、我哥哥,还有舒十七。
空气静止了一瞬,我伸手在桌子上一扫,把皇祈的茶杯整个打翻在了他怀里。那是刚换的茶水,溅了两滴在我手背上都还是烫的。没想到他却像是根本没感觉到,定定地看了我一秒,然后爆发出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大笑声。
这一笑把我吓得脑子一抽。我虽见他的次数不多,可自认看人的眼光却还是准的。皇祈根本就不是什么喜怒形于色的人,平日里都是淡淡的模样,从来没有过这样放纵的笑声。
这一下吓到的不仅是我,连外面的东晏估计都被吓到了,隔着车帘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了一句:“……王爷?”
皇祈堪堪收敛住笑声,好整以暇地伸手扫了扫衣襟上的水。
我憋了半天,拼命平复心口的怒气,顿了半晌,说:“皇祈,你有病啊?”
皇祈满眼笑意地望着我:“你有药吗?”
我气得头昏脑涨,心里把他的八辈祖宗全骂了个遍,终于还是止不住满腔怒火,恶狠狠地道:“我真不知道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你有没有点王爷的样子!你……哎呀……”
马车一晃一翻,我被巨大的惯性甩得从榻上摔下来,直挺挺地往旁边倒下去,眼见着皇祈的脸越来越近,放大在了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