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飞的眼睛 (4)

男女相爱虽是一种缘分,但也绝不属于月下老人万里一线牵那种,任何人都不该以命定的理由来表示他的满意。如果一个男人只是死心塌地地热爱他在小巷中碰到的那个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儿小耳朵的小女人,因而感到心满意足,宣言‘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认定此乃天作之合,进而否定其他任何女人的可爱、否定任何女人值得他再去爱。如果他这样,我们只有五体投地的佩服,没有话说。不错,感情专一是好的,白头偕老是幸福的,尤其对那种眼光狭小主观过强条件欠佳审美力衰弱的男人说来,更是未可厚非。但在另一方面,感情太专一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好,在泛道德古典派的眼中,感情不专一是差劲的;在女孩的眼中,感情专一的男人是她们喜欢的,但在唯美派的眼中,他们实在不明白既然喜欢燕瘦,为什么就不能再喜欢环肥?在女朋友面前称赞了她的美丽之后,为什么就不能再夸别的女人?若光看伊丽莎白·泰勒的美,而不体味安白兰丝的美,未免有点违心吧?在咱们中国人的眼中,我们不了解为什么雪莱有那么多的女朋友,我们会‘原谅’他,因为他是‘无行’的文人。我们同时会联想到在扬州二十四桥上的诗人杜牧和他的妓女们,我们会把这两个文人等量齐观。其实在灵与肉之间、真情与买卖之间,个中的分野是很明显的。你走到台北宝斗里或走到台南康乐街,固然看不到肉欲,但你环顾你的前后左右,又有几个懂得真情呢?大家或追求单纯的肉欲,或自溺在不开放的感情中。为了解决单纯的肉欲,他们选择了放荡;为了解脱不开放的感情,他们选择了失眠、殉情或情杀。他们的心地与愚爱是可怜悯的,可是他们还比不上一只兔子,兔子还有三窟呢,它们绝不在一个洞里闷死自己。我们只看到兔子扑朔迷离地嬉戏,却从未看到它们为失恋而悲伤!大家不肯睁开眼睛看现实,只是盲目地妄想建造那永恒与专一的大厦,结果大厦造不起来,反倒流于打情骂俏式的粗浅、放纵的肉欲和那变态的社会新闻。我们有成千成万的青年男女,却被成千成万的爱情苦恼纠缠着。在小气成性的风气下,他们互相认识是那样的不容易,偶尔认识了,又笑得那样少!有些苦恼怪环境,有些苦恼怪他们自己,他们不知道如何在爱情的永恒论与专一论的高调下退下来,认清什么是真正可为的,什么是真正不可为的。他们似乎不知道恋爱是美的,它超越婚姻与现实,但不妨碍它们;相反的,婚姻与现实倒有可能妨碍它的正常发展。如果一个女孩子老是用选丈夫的标准去选择男朋友,那她可能没得到丈夫,又失掉一个男孩子的欢笑与力量。我们大可不必为了追求渺茫的永恒而失掉了真实的短暂,大可不必为了追求‘高贵的’专一而失掉了瑰丽的多彩。我们不必限制别人太多,也不必死命地想占有别人,非要‘一与之齐,终身不改’不可。我们要做男子汉,也要

做多情的小儿女。我们生在一个过渡的时候,倒霉是无法避免的,但是我们不必自怜,更不必先呼痛,然后再用针尖扎自己!”

他说着,一直这样说着,像顺流而下的新店溪水。在渐暗的落日底下,他的影子慢慢高大起来。他真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人,我们捉摸到的,也许只是他的影子。人人知道他是“情棍”,女孩子们好奇地跟他交往,可是她们不了解他。她们喜欢他的殷勤与技巧,却讨厌他那永不流泪的眼睛。在爱情上面,他充满了童稚的真纯与快乐,有女孩子跟他同走一段路,他兴奋、他高兴;女孩子走了,他也不难过、不悲伤,他会望着双双对对的背影微笑,因为“倒霉的不是我”!他微笑,因为他已走上洒脱浩瀚的航路;他微笑,因为别人并不了解恋爱与真情;他微笑,因为他竟看到了睁着眼睛的张飞和他那老是睁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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