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材之一:李艳的故事。
这回模拟考试,李艳跌出了前十名。是全年级六个班三百多人中的前十名。早上到校一见榜单,她就身上一冷,然后发热。不是正经热,是发烧那种热,摸哪儿哪儿热但身上打抖。她回教室趴在桌上。不是病得抬不起头,是在心里自我谴责。她谴责自己的方式是恨孙明泽。孙明泽说他爱她。她说不行,十个月后再说。十个月后,就高考了,她意思是,高考结束才能恋爱。她的“不行”,不是不许孙明泽爱她,如果那样,她不会补一句“十个月后再说”。这对孙明泽也足够了。他激动得面红耳赤,很像这时她发烧的样子。那说定了,孙明泽说,这十个月里,有别人喜欢你你别答应。这回李艳没表态,只笑。孙明泽冲动地把她抱住,要亲她。她使劲扭脸,努力挣脱异性的大手。没挣脱。也是挣脱得不够坚决。孙明泽把嘴吻在她的嘴上。他张开大嘴伸出舌头;她紧闭樱唇保护牙齿。事后,孙明泽没再纠缠,偶然见面,距离远时笑一下,距离近时悄悄说,我一定能闯进前十。孙明泽读高三三班,每回年级大排榜,都在十五名左右晃悠;李艳读高三一班,从有年级大排榜起,就没出过前十。这回她排名十七。她认为她跌出前十是因为孙明泽,是爱他爱的。以前她谁也不爱,别人求爱她不动心,心里只有课本和习题。可孙明泽不是别人,孙明泽的爱情一表达出来,她就知道她也爱他。爱他,却要等到十个月后,她的心里就分杈了。她心里最劳神的那根杈,生长嫉妒。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想到孙明泽,她就觉得他身边有别的女生,她们在与他说笑嬉闹,甚至启唇露齿地与他接吻。孙明泽那么优秀,哪个女生能不喜欢他呢?她见到孙明泽的机会那么少,可想他的时候却那么多。爱情成了向下的阶梯,于距离高考半年之时,让她的年级排名跌出了前十,还在这个微雨的上午,让她发烧。
上半天课,病情没好转,老师让她回家休息。她没像以往那样,有病也坚持留在课堂。现在她脑袋里只装一件事,这事在哪儿都能琢磨。她就到公交车上继续琢磨,该不该主动找孙明泽说:我们现在就恋爱吧。这时候,公交车经过她妈工厂,她猛然想到,她手上没有家门钥匙。她首先应该找的不是孙明泽,而是妈妈。她忙下车。工厂大门看得严,保安让她出示证件。她往传达室窗口看。刘姨,她喊窗里的妇女。刘姨是妈妈朋友,专职收发。哟,艳儿呀,找你妈?刘姨探头。我发烧了,李艳说,想找我妈要钱去医院。刘姨说,那快去吧,刚才打饭你妈还说呢,艳儿这习学得比上刑还苦。保安不再阻拦李艳。李艳往厂区一角的仓库走。妈妈是仓库保管员。李艳走到仓库门口,失望地看到,仓库门上挂着锁头。妈妈还没从食堂回来?她环顾四周,没有人影,孤零零的仓库远离食堂和厂部车间。雨越下越大,仓库西北角二三十米外,傍着围墙有一溜坍塌一半的破砖棚子,她快走几步钻了进去。那里以前是厂领导的车库,后来厂领导都有新车库了,那里就堆一些没用的杂物。那里能避雨,还能观察到仓库北边的正门和西边的侧门。西边侧门轻易不开,她光注意北边正门就可以了。这里的一切她都熟悉。去年家里动迁,她和妈妈曾偷偷地,在迷宫般的仓库里住两个月,晚上睡在码成大垛的工作服上,舒服极了。破棚子不舒服,灰扬暴土没个坐处。她身子发虚,只能蹲下。忽然,有一丝响声传了过来,非常轻微,似有若无。她赶忙起身。蹲着无法看到外边。她先看北边正门,那里仍然空空荡荡,门上仍挂着大黑锁头。她重往下蹲,蹲下前顺便看西侧门一眼,只是一个下意识行为。这一眼让她看到了妈妈。准确地说,妈妈是被她感觉到的。她眼睛向那个几乎没打开过的隐蔽侧门时,发现那门竟开一半,而那个刚开完门,可能警惕地看一眼周围又缩回门里的女人的身影,在感觉中只能属于妈妈。李艳并没多想什么,只感到惊喜。如果不是体虚乏力,她会喊妈妈;如果不必回身拿墙角的雨伞,她还会立刻冲出砖棚。她喉咙滞涩动作缓慢。随着妈妈身影一闪,她又看到,半开的侧门里钻出个男人,大步流星朝她走来。她忙隐身,透过墙缝看那男人。那男人的目标不是破砖棚子,他沿仓库墙根疾步向北,再拐向东,在仓库北门口停了下来。他熟练地用钥匙打开门锁,再把插着钥匙的锁头放到地上,继续往东大步走去,眨眼就没了。这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都不太真实。那男人没打伞,李艳却没能看清他脸,只注意到他身高体壮,又矫健灵活。这男人与妈妈有同样的特点。这之后,李艳再回头看西边侧门,那扇小门牢牢地关着,好像从未被打开过;而扭头重看北边正门,却见两扇宽大的黑铁皮门,已襟怀坦白地敞开在雨中,一个弯腰从地上捡起锁头的大块头女人,正是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