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3

这是个周日,天气晴朗,封文福约何上游出来走走。最近这段时间,他约何上游不为控诉菲菲,为带他走路。他把走路当成人寿保险向他推荐。我这身体虚得,实在走不了,何上游说,我自己也走了两回,但走不几步就气短心跳,见到出租想叫,见到公交想上,见到骑自行车的都想求人家驮我……封文福建议他再试试。他没说你根本没病。他那么说过,何上游不爱听,在何上游那里,说他没病就像骂他,还是骂他没礼貌少教养。何上游看重礼貌与教养。封文福是个忠诚的朋友,把帮何上游振作精神当成使命。每个个体都有差异,封文福在电话里说,医生的药,不对症的比对症的普遍,所以,我们调整情绪恢复健康要靠自己,靠自己身体力行的持续锻炼。经不住封文福磨,何上游只能又跑出来,来他家东边半站地远的岐山路邮局门口等封文福。出门前,他问泾泾,她是否求封文福给他打过电话。泾泾的回答他没听见。他故意不等她回答就跑出门外。他怕她否认。他不知道她是否求过封文福多开导他,在想象中,就有理由相信她求了。泾泾有了别人还惦记他,比有了别人不惦记他强。最好是也没别人也惦记他。那不可能了。

封文福步行来岐山路邮局要二十分钟,到何上游身边时已额沁薄汗。他球鞋运动衣都不算旧,但与何上游的球鞋运动衣比,属垃圾档次。他们就行走的距离和方向交流几句,把四台子定为终点。四台子一带高校荟萃,是大学区,大学区的某一个院子,是何上游的工作单位。他们沿黄河大街向北疾走,封文福边走边说脚步不停嘴也不停,还大气不喘,一如何上游走上讲台。何上游在讲台上也没那风采。他不断掀起运动衣扇风,还不停擦汗,脚下的步子越来越乱,像封文福每次讲为什么菲菲又打了他,吭吭哧哧拖泥带水。走到松山路,也就是疾行四十八分钟后,何上游终于走不动了。他一屁股坐到特种设备检验所门前的宽台阶上,都没力气对前边的封文福招呼一声。封文福快他几步。星期天,特种设备检验所的大门紧紧锁着。封文福是走出几步又折回来的。他在何上游身边原地踏步,拧腰扭胯,仍然保持行走的节奏。他没胯。没屁股的人身上没起伏,好像身体不需要腰肢连接或分断。再坚持一会儿,封文福说,争取走够一个小时。何上游看着封文福想说什么,嘴巴咧咧没说出来。一丝忧伤挂在他腮边,如同冷天张开嘴后,有淡淡的白雾缭绕不去。上游,你可刚表过态,也要找自己行走的影子……封文福的絮叨变成了揭短儿,这没人爱听。何上游的忧伤变成了厌烦。他继续沉默,回头瞅特种设备检验所死寂的大门。上下班时,如果不坐学校班车,他在这里倒公交车。这里平常也冷冷清清。可能没多少特种设备需要检验,也可能,这里只是个巧设的机构,供某些闲人开资领饷。封文福伸出一只手,想拉何上游。动作有点生硬。亲切容易导致生硬。亲切和生硬,一并对何上游构成了刺激。你别碰我!他一甩胳膊,冲动地喊。封文福愣了。都走这么长时间了,我这心里,还堵得慌!妈的,沈阳的马路上没我的影子……何上游继续喊,脸上的器官揪成一团,像少了什么。封文福不再拧腰扭胯。他慢慢蹲下,看何上游,并试探着重新拍他肩膀。这回何上游冷静了。总体上他是个冷静的人。他歉疚地看封文福。他脸上的器官又归位了,什么都没少,在他齐全的器官之外,还多了些东西,多了一些痛苦与无奈。上游,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何上游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比较婉转地,顺势甩掉肩头的手掌。行走吧,封文福说,不为排遣心内之事,而为拥抱身外之事。与身外之事的林林总总比,你很快能发现,其实心内之事吧,没那么重……哦,何上游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同时在脑子里,召集何上游第二第三们开圆桌会议。清凉的微风徐徐掠过,他的喘息不再急促。文福,这回咱俩同病相怜了。他说,他知道封文福在期待什么。他不想满足他的期待。我那个已经板上钉钉的副主任位置,也被人占了。他站起身,与“特种设备”几个字并肩而立。他们从外系调个外行,补了那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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