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欣太疲惫了,见义勇为基金会的胖女人一放过她,她手里的大红存单一被人拿走,她顺着炕沿儿几乎瘫倒。如果那张大红存单真能兑钱,她不会把它交给别人,而不给别人,她就不能瘫倒。她也的确没真瘫倒。她仍倚靠着火炕,面朝众人,只是这时,她的倚靠已等同于坐。她把身体的重量交给屁股,屁股把她托付给火炕。若在自己家,这么松懈地把自己托付给床,她未必敢如此放心。她家的大床摆地中央,原木风格,只一头抵墙,从买来那天起就吱吱嘎嘎。何上游不想替季欣展开幻想,可光当看客太无聊了,偷闲想象另一个场景,他情不自禁:季欣在自己家,疲惫地倚靠原木大床,虽然没用什么力量——她也没力量,可床还是毫无道理地挪了窝错了位,床一挪窝错位,她没站稳,踉跄几步,摔在了地上,而她肚子,恰好撞上了什么硬物,她子宫里的血水便冲了出来,沿着大腿……这种幻想,对季欣来说太苦肉了。何上游不好意思再想这个,去想别的:此时挤到季欣身边妥不妥呢?挤到她身边怎样开口?他看季欣,季欣没看他,也没看别人,季欣专注地抚摸肚子。针对季欣这个动作,有人会认为她是摸钱,摸刚到手的三万元钱。何上游不这么认为。他也看到她摸了钱,但他认为,她摸肚子才是本意,摸肚子上的钱,只是捎带行为。她摸肚子是摸肚子里的孩子。至于她为保护还是驱逐而摸那孩子,他说不好。最初,不知季欣是否幻想过摔倒流产的惨烈后果,她的确要求在自己家搞这个奖励仪式。见义勇为基金会的人不干,他们说这钱不是光给你的,是给任小彤所有亲人的,你可以作为亲人代表接受这钱,但前提是,他的亲人都要在场,这样,如果你们为分钱闹了矛盾,就不怪我们了。季欣对见义勇为基金会的人提出抗议,说这是侮辱。见义勇为基金会的人不示弱,说这叫丑话说在前边。我们有太多这方面教训,他们说,许多见义勇为者家属,分割见义勇为基金时都境界不高。这时,季欣摸肚子与钱的手已经拿开,正支撑着炕沿儿,重新起立。她要讲话了。何上游失去了说话机会。谢谢大家,谢谢见义勇为基金会的领导和同志们!季欣哽咽着演出尾声部分。小彤的离去,让我痛不欲生,他是我的全部的爱,我真想随他而行去天堂伴他。可我知道,他不会同意我这么做,我们还有重病在床——她卡一下壳,回身握一下她公公的手。她想说“炕”,但“重病在炕”不伦不类,仍说了“床”;任小彤的爸爸中风之后,在火炕上躺三年了——的老父亲,还有悲痛欲绝的老母亲——她又抓住婆婆的手,握一握,晃一晃——还有纯洁可爱的宝贝女儿——她又去搂任小彤与他前妻的女儿任可。任可长期住奶奶家,与季欣生疏,本能地躲一下季欣的手——并且,我这里还有——季欣没计较任可这件道具的不听使唤,她伸出的手划一道弧线,收回来,与另一只手一起,双双抚上自己的腹部,然后,又揪紧水洗布长裙肥大的前襟;但看得出来,她腹部肥大的只是裙子,不是肚子——小彤的骨血呀!我们的孩子,他/她是烈士的后代,是英雄的传人,是爱情的结晶,是祖国的未来,为了他/她,为了让小彤的遗志后继有人,为了让见义勇为的精神在他/她身上发扬光大,我也要好好活着……这时何上游手机响了。上游,给了吗?是马新奇的声音。给了,可只给三万,何上游小声说,你不说跟见义勇为的头头疏通好了吗,怎么没划进五万的杠杠?操,马新奇很生气,这小子涮我!随后又压低声音问,季欣什么态度?何上游已经远离了人堆,说话不用再拢嘴巴。还没问呢,我也插不上话呀……
第三章 3
亲合
刁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