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保尔:想象的故乡和作家的童年 8

像所有的优秀作家一样,奈保尔或许并没有解开底层贫苦、荒诞生活的谜底,但描述这谜一样的生活,猜测生活(特别是中美洲和印度殖民地的底层生活)这个大谜底,成了他一生的主要工作。结果是,这个谜越猜越大,越猜越复杂,以致作者越猜脾气也越大,终于变得激愤起来。于是,作品中的纪实成分越来越压倒想象的成分,批判渐渐多了,幽默渐渐少了。

如果说他后期的那种激愤情绪,开始还压抑在心底,还控制在文学表达层面的话,但在媒体的刺激下,他也经常和媒体勾结在一起,被卷进了媒体的巢穴,成了一个引起公众兴奋的G点。

如果用媒体思维去读《米格尔街》,的确可以看到奈保尔似乎在不断地批判殖民地人的麻木和落后,或者再进一步看到他的讽刺幽默技巧。但从总体上看,小说表现了一种殖民文化与被殖民文化之间的紧张关系。小说中一些重要主题的构成,都是这种“关系”的衍生物。

米格尔街上的人性格的确有些乖张,但他们并不麻木,也不冷漠。他们在同情与冷漠之间游移不定。当一个人喜欢抽雪茄,傍晚绅士一样散步、遛狗,说着纯正的英语,在家庭生活中规中矩的时候,也就是像英国殖民者一样生活的时候,就会遭到居民们嘲讽,受到冷落。当他开始破落、店铺倒闭、老婆私奔、说当地粗话、酗酒、生活像真正的黑人和印度人一样糟糕的时候,他会得到同情,所有人都跟他称兄道弟,称他为“好汉”。

米格尔大街上所有与资本主义市场规律、功利主义价值观格格不入的人,下场都十分可悲。比如冷漠的裁缝博加特、爱幻想的木匠波普、多情的“诗人”沃滋沃思。他们看起来很有个性,但实际上根本无法按照自己的愿望生活,除非他适应了市场经济。喜欢自由自在地生活的乔治,一度试图适应市场经济,开了一家夜总会,红火得很。但他一放弃就完蛋了,最后在孤独中死去。短篇小说《布莱尔·沃滋沃思》,写了一位“诗人”。这是对与市场功利主义价值观格格不入者的命运的伤悼。叙事者说,尽管他并不会写诗,但他用一生在写一首诗。

媒体报道认为,奈保尔美化了西方文明。但在小说中,奈保尔讽刺为了考英帝国颁发的中级文凭的伊莱亚斯,讽刺为了一个拉丁文单词的拼写法纠缠不休的霍伊特。在短篇《曼曼》中他还讽刺了西方“宗教”。

没有什么比精神病更让人尊重的病了。人们害怕疯子,是因为人们尊重“疯狂”这种文明压抑之下的特殊病症。宗教也是如此。人们尊重、敬畏宗教,就是因为它是生存苦难的必然结果。但米格尔街上那个叫曼曼的人,利用了人们的敬畏和尊重。他沾染上了媒体的坏毛病,装疯卖傻,哗众取宠,一会儿像疯子,一会儿像圣徒。这个卑微的人,只不过是想吸引人们的眼球罢了,就像现在的明星一样。但他玩得太过火了,竟然扮演耶稣。他试图将宗教世俗化、媒体化、妖魔化,所以遭到米格尔街人的痛击。

米格尔街的人生活在双重压迫之下,上面有宗主国的统治者,下面有被西方文明教化好了的本土上等居民。米格尔街的人过着死寂的生活。即使是为了一个小小的愿望,为了让人注意一下,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花炮制造者》中的摩根的办法是:扮小丑,让别人嘲笑也比没人注意强。他最引人注目的一次,就是将自己制造的所有烟花,连同自己的房子一起点燃。他一生想做的两件事情终于做成了:让人嘲笑、制造最美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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