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读章节(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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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一米六五左右的北京人,尽可能地操着本地方言,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斯斯文文地给人解释,得的是什么病,会有什么症状,然后他又像背书或给学生讲课似的把开的药方一一讲给病人听。他说,水克火,火生金……大黄,弘景曰,其色也。将军之号,当取其骏快也。杲曰∶推陈致新,如戡定祸乱,以致太平,所以有将军之号。 《 别录 》 曰,大黄生河西山谷及陇西。二月、八月采根,火干。普曰,二月卷生黄赤,其叶四四相当,茎高三尺许。三月花黄,五月实黑,八月采根。根有黄汁,切片阴干……冬不坐石,夏不坐木……那些文盲,那些心中本就崇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半文盲们听得目瞪口呆,心悦诚服。

稍稍有点知识的人多么愿意与他坐在一起谈论一时啊!他无所不知,他会在见了你几面之后能说出你一生中大致干了些什么。人们也像那群小学生一样充满了惊奇,睁大那被强烈的阳光和永远也不停息的西北风折磨得苦涩的眼睛说,你怎么能都知道。这一次,他会告诉人们,这世界上有一种学问叫心理学,是专门研究人的心理的。人们又一次惊奇地问,是不是与学魔术一样。他笑了。他总是无言以对。

听了岳父和秋香的忠告,他不敢看那些根本拿不准的病,所以,他每一次给病人开药前都要仔细地询问病因,三番五次地号脉,末了,还返回到原来的病因上重新问一遍,这才敢下药。人们觉得,他虽然没有胡大夫那样效率高和效果好,但他亲切,会安慰人,从他那里出来,病仿佛减轻了一半。那些小媳妇最愿意让他号脉,在每次看病前,都会将自己打扮打扮,再也不是以前见胡大夫那样从地上直接来药铺。她们听着他温柔的声音,就仿佛觉得这世上有另一种阳光和另一种温暖的海风悄悄进入她们的体内,化开内心一块从来也没有意识到的冰川,打开了一扇春天的少女之门。她们走在路上,还想着温婉的语言——要注意保养自己,身上来了,一定不要挖凉水,吃冰东西,可以多喝一些姜汤,最好加点褐糖 ( 即红糖 ),晚上睡觉的时候可以填点炕——啊,那些知识,她们也知道,可谁曾说过呢?就连天天跟她们睡在一起的男人也从来不吐出哪怕是一个字,身上来的时候她们还在滴着露水的田里干活,还得在冰水里洗菜,很可能夜里还要在凉水里去干活。她们突然发现了另一个世界,而夏忠便是那天窗。她们发誓下辈子一定要……但她们能有怎样的想象力呢?下辈子,在她们平庸的想象中,也只能是一定要做队长的女人,因为那样可以不愁吃,不愁穿,还有无数的用纸包着的白糖、褐糖、点心,还可能会有半只羊。她们把那羡慕,把那嫉妒都说给了秋香。秋香觉得自己活在了天堂,觉得自己比书上的公主、皇后还要幸福千倍万倍。她依照夏忠的说法,在晚上,会熬一点红枣枸杞汤,端给正在看书的丈夫。现在,丈夫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晚上无事了,也不喝酒了,而是像个皇帝一样坐在炕上,拿着一本写着古老秘密的书,不时地抬头会喝一点汤。她就像皇后一样悄悄地坐在一旁,在煤油灯底下做着针线活,心事像大海一样一涨一灭。她感觉自己活在了原初世界里,而面前这个了不起的男人,则生活在古老的文明世界。他们一言不发,从晚上八点坐到十点,那时候,孩子们已经睡了,老人也已经佯装睡着,他们也该睡了。她早早地就给他打好了洗脚水,等在一旁,看着他一手还拿着书,一手擦着脚,她弯下腰,端起了那盆水,仍然觉得是新鲜的,温暖的,她将它们泼在院子里干爽的土里。她回来后,那个男人已经睡在被子里,手里还捧着书。她将书轻轻取下,说,别把眼睛看坏了,书上说什么啊?他想了想说,如何怀孕。她咯咯咯地笑,那还不明白?他说,不那么简单,六队里老李家的媳妇怎么也怀不上。她问,她有问题?他说,不是。她又问,是男人不行?他说,似乎也不是,我问了,说晚上很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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