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屋时,方豹子问怎么回事。陈东风含糊地说,马师傅说他刚才那话不礼貌,请你多包涵。方豹子说,这还差不多,不然我说不定会真的动手抢了。
陈东风让方豹子回屋休息。方豹子朝门口走了几步,陈东风又叫住他,问他相不相信马师傅刚才说的那番话。方豹子想了一阵仍表示不相信,他认为不管什么匠人,几十年一贯制地做到老,身上就有股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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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番修剪,父亲的面容显得从容起来。陈东风将旱烟管添上烟丝让父亲用鼻子闻过后,决定打个盹。过去他一直觉得独子好,没有人来同他争抢家里的东西,到这时他才发现哪怕有半个兄弟姐妹也是天大的幸福。从父亲病危起,他一直守在床前,不敢有半点闪失。非要暂时离开,也是三下两下将要做的做了就赶紧回来,他怕父亲断气时自己不在跟前,那样父亲会觉得孤单的,周围的人也会骂他,哪怕别的做得再好也没有用。如果他有亲人,相互替换一下,遇事也有个商量。不是亲人的人可以帮忙,病床前守夜非他不可,突击坡所有的老人都叮嘱过他,夜里好生守护着屋里的灯盏,别让它熄了。
陈东风给油灯添满油,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眼皮一合就睡着了。
外面风小了,雨却大起来。
突击坡的公鸡此起彼伏地叫了好几遍。
陈东风没有做梦,天快亮时,他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嘴里连连叫着,爸,爸爸!睁开眼睛时,分明看见一个壮实的男人在父亲床前飘然而过,无声无息地走向房门。房门是关着的,但那人却一点儿阻挡也没有,随随便便地走了出去。那人肩上扛着一把锄头,一件簑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手里拿着一只箩筐。陈东风怔了怔,连忙扑到父亲床前,伸手去试那鼻息。那鼻息如若游丝般似断非断,让人判断不准。陈东风将手塞进父亲的怀里,正要试试那心窝是否还是热的,窗外强光一闪,电灯猛地发出一片惨白的光芒后,叭的一下熄了,跟着一声巨雷从天而降,炸得屋子窸窣直响。屋一下子暗起来,油灯上的火苗昏昏地战栗不止。外面的风并没有吹进来,陈东风还是站起来,将半掩着的窗户牢牢关上。
灯光照耀下的父亲,发青的面孔有些恐怖。陈东风几乎要拉开房门逃出去,他趴在门上,太想将门闩抽开,最终还是忍住了。不知为什么,他掉了几滴眼泪。他一边掉眼泪一边转过身来,目光在无意中碰上柜顶的一卷纸。陈东风想起来,那是拆旧屋盖新屋时,从旧屋墙上揭下来的奖状。新屋盖起来后,他嫌这些东西又旧又脏就没有重新粘贴在墙上。父亲似乎也将它们忘了,一直没提这些奖状,甚至从搁到柜顶上的时候起,就没再动过它们。
陈东风将奖状取下来,解开捆着的那根线。烟熏火燎几十年,多数奖状都已经发黑,但上面的字迹没有一个认不出来。他一张张地摊开来看,最早的一张竟是合作化时期的。陈东风默默一算,父亲获得第一张劳模奖状时,只有十五岁。奖状上盖的是县人民政府的大印。父亲不止一次对他说,五几年和六几年的劳动模范是何等的光荣啊,那时候,大家是多么热爱劳动,多么愿意为建设新中国出力呀!陈东风望着这旧奖状,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这些话的含义。对他来说,这样的感觉是平生第一次。
外面的雷电仍在响一阵,停一阵。陈东风忘记了恐惧,他用手抚摸着那张最早的奖状,心里逐渐平静下来,仿佛那奖状中有一双结实的长满老茧的大手在轻轻拍打自己的心灵,虽然有点硌人,可是一下一下都那么实在,没有浮华、虚伪和欺瞒。奖状上有一种温暖,它曾经养护过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