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 十三(2)

他又一怔:“……谁家的?”

我说:“红军。”

他不以为然地笑一笑:“哦,你是说…你们?”

我说:“号房子,首先要看老百姓有没有多余的房子。像眼下,一个一千多户人家的小城,一下子涌进来八千人的队伍,都想住房子,都在抢。这一来,老百姓可就遭了殃,你没听全城大人哭娃娃叫的?”

他眨着眼睛,问:“那依你说,像眼下这情况,咋办?”

我说:“你刚才不是问,有没有背着炕打仗的队伍,我说有。你大概要问,炕在哪里,炕怎么能背。现在让我来告诉你……”说着,我用手指了一下眼前的路面,“这就是我们随身背着的炕。”

他先怔了一下,继而又笑了一下,说:“当兵的,有谁没有在露天地里睡过?在深山野洼里打仗,你哪里找房子去住?可眼下咱们进城了,守着房子,却要睡街道,这种事我们还没有经过。”

我指着那些被撵到街道上正在哭哭啼啼的大人小孩问:“那些老百姓咋办?”

他连想都不想就说:“谁管得了那么多?当兵的又不是菩萨。”(在这里,回族营长马步旗用了一句汉人的比喻。)

“那就要当土匪了?”

“你没听过一句老话,兵匪一家嘛!”

马步旗随口而出的这句话,说得那样自然,那样轻松,那样不假思索。面对这样一个上司,你连愤怒都没有,有的只是悲哀和绝望。

我苦笑了一下,看着他说:“怪不得,你们路过的地方狗噤声,人禁火,避兵如避匪,如避贼,如避狼,如避虎……”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高。面对这么一大群我的上司我的“战友”(我不知此地用“战友”称呼马家军的官兵是否合适,因为日后我们要并肩抗日,除此,我还找不到更准确的称呼用语),彻底的绝望使我也几近疯狂。和他们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我的呐喊仅仅是为了宣泄。

马步旗被我激动的神情和喊声弄懵了,牵着马呆呆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没说,仍然一脸迷惘。从军入伍以来,他第一次因为最“天经地义”的举动遭到了非难,他对此深感不解。

我继续说着:“你们拉夫派差、征粮派款,老百姓辛辛苦苦养活着你们,是你们的衣食父母。你们这样做,对得起自己的衣食父母吗?”

马步旗眨着眼睛,像寻思着什么似的,憋了半天,才嗫嚅着说:“……照你这么说,倒是颠倒过来了……”

只要他寻思我的话,我就有办法。我立即问他:“什么颠倒了?你指的什么?说明白点儿。”

马步旗说:“养兵供将,保境安民,依你的说法,倒是我们要感念那些老百姓了?”

愚不可及,我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悲哀。

不等我说话,站在我周围的战友们(此时指的是那些真正的“原红军”战友)你一声他一句喊了起来:“你们保的谁的境?还不是马步芳的家天下!”

“再不要唱‘安民’的高调子了,西北的老百姓被你们害得还不够苦吗?”

“你们糟践老百姓,还让老百姓磕头作揖感谢你们吗?”

……

正在这时候,一连连长马猴儿(当了多年排长的马猴儿在从花石峡出发前,终于提成了连长)从西街上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见营长马步旗被我们团团围住,听我们群情激昂地喊着,他尖着嗓子大喊了一句:“都甭喊了!出麻烦了!”

这一声还真震住了我们。我们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顿时安静下来。马步旗也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马猴儿。

“啥事?”他问。

马猴儿一边用袖子擦着头上的汗,一边对马步旗说:“你让我带着几个弟兄去号房子,我们在西街东段占了五六十间,左等右等不见你们过来,房子都让一营和三营抢走了。现在在咱们手里的,只剩下了六七间了……好不容易进了城,你们还磨蹭啥呢?”话语中明显带着怨气。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们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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