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 十(4)

她们一直骑到飘起大雪的时候,才勒住马,放缓了脚步,随着大队伍的节奏走。

雪大起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这时,祁连山渐渐离我们远了,路边稀稀落落地出现了一些土房子,还有一些斑斑驳驳的土坑。那些土坑都和房子离得不远,凡是有房子的地方,附近都有一些大小不等的土坑。这些土坑大概是当初盖房子时取土留下的。那些房子,只有少数还有门窗和苫着芨芨草的屋顶,说明还有人在住,绝大多数只剩下了空空荡荡几堵土墙,窗子、门和屋顶的椽檩早已被扒得荡然无存。那些房子都是牧羊人和骆驼客留下的(有的现在还住着人)。在接近汉长城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大片足有十几亩地大的废墟,从纵横交错的断垣残壁来看,当初少说也有百十间房子。据说那是当初守长城的兵卒住的,至于建于什么年代,又毁于什么年代,没有人能说得清。此时,透过迷蒙的大雪,那些残缺的土墙在我眼前竟然幻化出随风飘扬的旗幡、披坚执锐的士兵,以及一道笔直而沉重的烽烟。(在那片废墟的背后,就有一座坍塌的烽燧。)我觉得自己走在历史的风尘中,一种悲壮之情油然而生,眼睛忽然热了一下。但这种冲动持续的时间不长,呼啸的风雪很快就把你从远古拉回到眼前,眼前是一片迷茫。雪片贴在脸上,又立即化成冰水,顺着脸颊钻进了脖子里。我用衣袖抹了一把脸,把衣服又往紧里掖了掖,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前面战友的背影,机械地向前走着。间或,能看到一棵或两棵活着的树(也许是死树)。在纷乱的雪幕中,它们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显得可怜巴巴。有一个男人像是在拼着命,大声地唱着西北一种叫作“花儿”的民歌,声音也被大风吹得歪歪扭扭、忽高忽低,听不清唱的什么,只能听出每一句的结尾,不断重复着拉得长长的“阿呢吗——”“哎呀呀——”,“阿呢吗——”“哎呀呀——”。

最后,连那忽隐忽现的“哎呀呀”也消失了,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风雪……

突然,从近处的什么地方响起了一声拖长了的“哎呀呀——”,这骤然而起的吼声如平地起雷,撕心裂肺,苍凉,悲壮,缠绵,哀婉……

我们都被这一声吼出来的歌声震撼了,随着吼声望去,我们全都惊呆了,原来在大雪里吼出这一声的是旅长马成义!

马成义骑在马上,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捂着耳朵,迎着漫天风雪,扯着嗓子,忘情地唱着:

大山根里的清泉儿,

乌木的瓢儿俩舀哩。

在他唱到第三句的时候,和他并排走着的几个手下官兵跟着唱了起来:

睡梦里梦见憨肉肉,

清眼泪不由地落哩。

越到后面,跟的人越多,连骑兵第八团的人也掺了进来:

……头一帮骡子走远了,

第二帮骡子撵了;

阿哥的身子不见了,

尕妹的清眼泪流干了……

最后,所有出征的马家军官兵都唱起来,“……啊呢嘛——”“……哎呀呀——”,几千人的歌声搅着茫茫风雪,在苍茫天地间回荡着,游走着……

我知道,这是他们用歌声在向故土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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