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概说《诗经》(2)

走“发皇”一路往往过火,但有天才只写出华丽的诗来是不难的,而走平凡之路写温柔敦厚的诗是难乎其难了,往往不能免俗。有才气、有功力,写华丽的诗不难,要写温柔敦厚的诗便难了。一个大材之人而嚅嚅不能出口,力举千钧的人蜕然若不胜衣,这是怎么?才气发皇是利用文字——书,但要使文字之美与性情之正打成一片。合乎这种条件的是诗,否则虽格律形式无差,但算不了诗。“三百篇”文字古,有障碍,而不能使吾人易于了解;唯陶诗较可。“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美而不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正而不美。宗教家与道家以为,吾人之感情如盗贼,如蛇虫;古圣先贤都不如此想,不过以为感情如野马,必须加以羁勒,不必排斥,感情也能助人为善。先哲有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礼记·礼运》)情与欲固有关,人所不能否认。

以上所述是广义的诗。

今所讲“诗三百篇”向称为“经”,“五四”以后人多不然。“经”者,常也,不变也,近于“真理”之意,不为时间和空间所限。老杜写“天宝之乱”称“诗史”,但读其诗吾人生乱世固感动,而若生太平之世所感则不亲切。苏俄文豪高尔基(Gorky)写饥饿写得最好,盖彼在流浪生活中,确有饥饿之经验也。常人写饿不过到饥肠雷鸣而已,高尔基说饿得猫爪把抓肠内,此乃真实、亲切的感觉,非境外人可办,更是占空间、占时间的,故与后来人相隔膜。这就是变,就不能永久。“三百篇”则不然,“经”之一字,固亦不必反对。

今所言《诗》三百篇不过道其总数,此乃最合宜之名词。子曰: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

此最扼要之言。此所谓“无邪”与宋朝理学家所说之“无邪”、“正”不同。宋儒所言是出乎人情的,干巴巴的。古言:“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杨恽《报孙会宗书》)“不能止”就是正吗?未必是,也未必不是。道学家自命传圣贤之道,其实完全不了解圣贤之道,完全是干巴巴、死板板地谈“性”、谈“天”。所以说“无邪”是“正”,不如说是“直”,未有直而不诚者,直也就是诚。(直:真、诚,双声。)《易传》云:

修辞立其诚。(《文言》)

以此讲“思无邪”三字最切当。诚,虽不正,亦可感人。“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此极其不正矣,而不能说它不是诗。何则?诚也。“打油诗”,人虽极卑视之,但也要加以“诗”之名,盖诚也,虽则性有不正。夫子曰,“诗三百”“思无邪”,为其诚也。

释迦牟尼说法之时,尝曰:

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金刚经》)

“如”,真如之意,较“真”(truth)更为玄妙。其弟子抛弃身家爱欲往之学道,固已相信矣,何必又如此说,真是大慈大悲,真是苦口婆心。这里可用释迦之“真语”、“实语”、“如语”、“不诳语”、“不异语”说诗之“诚”、“思无邪”之“无所不包,无所不举”。

释迦又说:

中间永无诸委曲相。(《楞严经》)

此八字一气说来,就是“真”。

《尚书·尧典》曰:“诗言志。”如诗人作诗,由“志”到作出“诗”,中间就是老杜所谓“意匠惨淡经营中”(《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志”(诗意)中间诗篇

(一)志——“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

(二)中间——“意匠惨淡经营中”(声音、形象、格律要求其最合宜的);

(三)诗篇——“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