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时刻同学是最可靠的避难所,最无私的施救者。舒怀要推荐郑凡去自己所在的私立中学去教书,黄杉说可以帮他到自己混饭的小报拿到一份工作合同,尽管不如艺研所吃皇粮的铁饭碗稳定,但比杂技团还是好得多,悦悦说你们都不了解郑凡,他需要的不是一个饭碗,而是一种不容侵犯的尊严。郑凡没正面回应大家的好意,只是说:“已经定下了,离开庐阳!”那个春雨潇潇的晚上,在舒怀两居室的客厅里,大家靠拼命喝茶来稳定错综复杂的情绪。好长时间,他们几个庐阳的大学同学不在一起喝酒了,悦悦说喝酒容易让人利令智昏,所以就改为喝茶。
雨过天晴的早晨,临出门前,郑凡叫韦丽把辞职手续办了,他说要带她去江西工作,韦丽说好呀,月底没几天了,这个月干完,立即辞职。郑凡看着义无反顾的韦丽:“你不问问我为什么离开庐阳?又为什么要你辞职?”
韦丽说:“听领导话,跟老公走,这有什么好问的!今晚小雯要办一个生日Party,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她说小雯过年后在网下找了一个做IT的男朋友,两人一有时间就腻在一起,幸福得要死。
小凯打电话催郑凡赶紧过去试讲签合同,而且声称已经跟校长说好了,郑凡拐骗过去的女孩也可安排工作,甚至有可能安排到图书馆,郑凡说谁拐骗女孩了,是我老婆,小凯说网上都这么叫,郑凡说手头还有点事一处理完,立即就过去。郑凡在等韦丽,自己也想在艺研所站好最后一班岗,所以没能在第一时间成行。他想悄悄地离开庐阳:“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不惊动任何人,就在他准备悄然离开的前两天,老肖告诉他,送行酒席安排好了,在“天都大酒楼”28号包厢。老肖还解释说饯行之所以拖到现在,是因为所里拿不出钱,大家凑份子刚凑齐,每人三十,所长郭之远掏了五十。
郑凡听到这话,鼻子酸酸的,感动得直想哭,他来了还不到一年,平时与同事打交道很少,全所如此重情厚义地为他这个毛头小子送行,他很伤感地对老肖说:“肖老师,真舍不得离开你们!”
老肖说:“那好呀,人不走,酒照喝,就当我们为你去杂技团送行!”
郑凡说:“江西那边等着我过去签合同呢。”
郑凡打算在饯行酒宴上将韦丽介绍给大家,他要让韦丽堂堂正正地以一个妻子的名义跟他去闯荡天涯,韦丽一听高兴得蹦了起来: “正好我是早白班,晚上跟你一起去。金屋藏娇的身份是二奶和情妇,你必须给我平反!”可晚上临出发前,韦丽从超市打来了电话,说小雯发现他IT男友在网上跟别的女孩又好上了,而且QQ留言上显示已经开过不止一次的房,小雯这次不跳楼,她要上吊,绳子都准备好了,经理说小雯只听韦丽的话,所以她不仅晚上不能参加送行酒宴,夜里还不能回去,稍一疏忽,要是出了人命那就糟了。郑凡说不参加没关系,救人要紧,你得先把小雯的绳子收了,裤带也不能留,然后再做思想工作。
送行晚宴没有想象的那么伤感,同事们平时跟郑凡疏于接触,是此次文化体制改革座谈会的所作所为让他们了解了一个全新的郑凡,大家来敬酒时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语言对郑凡表示了敬意,说从郑凡这里看到了知识分子身上已经全面失落的操守与气节,令人感佩,令人振奋。所长在跟郑凡敬酒时说:“以后出差来庐阳,到所里来坐坐,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家。”
郑凡晕晕乎乎的不知喝了多少酒,他没想到说了几句真话就受到如此拥戴,要是像屈原那样跳江自杀的话,往后端午节祭奠的名单里说不准就把他也捎上了,其实郑凡虽然研究了多年的屈原,但他平时的情绪并没有那么激烈,他甚至认为屈原太过于执拗而少了一些韬略,那天座谈会上情绪失控完全是因为市领导在他发言还没完的时候就打断他的话而且进行了尖刻地驳斥,逼得郑凡爆发了。事后郑凡也反省了自己发言的后半部分已经失去了学术风度,对领导进行了更为尖刻的讽刺和嘲弄,这都是有失学者体面的。但他直到临离开庐阳的这一刻,他仍然认为是这位市领导把强权当作了真理才激怒了自己,他是被引爆的,引爆的结果却是将自己炸碎了,所以他问心无愧理直气壮。郑凡在饯行酒宴上没有说太多的话,他只是实实在在地给一个个同事敬酒,说的最多的就是:“谢谢,让您破费了!”此刻关于学术问题、改制问题、会议是非问题,他一个字都不想提,他觉得这应该是几千年前的事了,没必要提,一提自己就成了一个出土文物一样的陶俑。酒店的灯光很温暖,酒宴的气氛很温馨,郑凡被这种氛围润物无声地感动着。
就在所长郭之远提议祝郑凡一路顺风前程似锦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把手中的酒杯放到了桌上接听电话,所有的人都将酒杯举在半空中,等待着最后的尾声。然而,所长郭之远合上电话后,表情变得相当严峻,他声音枯燥地告诉大家:分管文化体制改革的那位市领导被“双规”了。
现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像是集体触电了一样,全都僵硬地钉在了酒楼的灯光下。
第二天一清早,所长郭之远给郑凡打来电话让他今天上午按时上班,郑凡说不去杂技团了,所长说当然不去了,郑凡有些不放心地说,调离事业单位可是组织上定过的,郭之远说定过的也没用了,定的人一被双规,定的事情就作废了:“我向省纪委的朋友打听过了,他说纪委双规从来就没冤枉过任何一个人,只要进去了,想在家中客厅里看今年除夕夜的春节晚会,绝无可能!”
早上韦丽回来了,她说经过一夜的谈心,小雯已经保证不上吊了,她掏出辞职报告递给郑凡:“你帮我看看,要不要改一下?”郑凡连看都没看:“我们不走了!”一夜未眠的韦丽眼睛通红地问:“为什么?”
郑凡将手中的辞职报告轻轻地有条不紊地撕成碎片:“该走的人已经走了,所以我们就不走了!”
韦丽听得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