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 殇

我的故乡有一座很美的山林,山林的东隅有一处方竹园,它常勾起我难忘的回忆。多少个不眠之夜,我一想到它,便心绪绵绵,惆怅万分。这不单是因为竹子历来为高人雅士所称道,也不因为这竹子是方形的,是竹中珍品,最主要的却是那里珍藏着我童年时期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文革”文攻武斗即将偃旗息鼓的那一年,我的父亲因所谓历史问题依然被监管在另一座大山深处,可怜的母亲照例要去看望他。母亲不放心我,将我送往老家的小姑妈那里。小姑妈是我那老祖母最小的女儿,她是很疼我的——她常常看着看着我就独自一人叹气,然后就扭过头去——我知道,她这时已泪流满面。

我在山里东游西荡,每天无所事事,很有些无聊。小姑妈说:“出门半里路有一座竹园子,那里有一个城里来的女知青,是我们这里的教师,小娃娃们都喜欢她。你可以去那里玩耍,向她学些东西也好。”于是我好奇地跑向这个满园青枝绿叶的翠竹林。

“嗬哟哟,方的?”生平第一次看见形态坚实、优美的方竹,觉得不可思议,便大呼小叫起来。

从竹林里转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子,她大约就是那个教师吧。看上去很平常,一身朴素的打扮,只是从她略带沉思的神态上发现她与常人不同。她也惊讶地打量着我:“你是城里来的小朋友?”我点了点头,她又说:“我叫袁兴,以后可常到我这里来玩。”

后来,袁老师听了我小姑妈讲了我的情况,便叫我去方竹园听她的课。打这以后,我天天往方竹园跑。在两片竹林之间有一排小竹屋,据说是暂时用来当作小学生的教室,我成了这所学校年龄最小的一个旁听生。

袁老师酷爱古代文学,常常教我背一些古诗、古文,她是我平生第一个启蒙教师。我永远难忘她给我讲解“惜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时那难以叙说的心情,虽然我似懂非懂,但看得出那个年代的风风雨雨糅合在她的内心深处。

袁老师很受山民的尊敬,队员们写信、过节的春联、红白喜事的贺辞或祭文,都找她。她曾自嘲似的对我姑妈说过:“我哪里是行家?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凑合着了结乡亲们的心愿罢了。”但乡里人却不管这些,他们认准了她的学问最高,逢年过节的,少不了给她送点礼或强拉她上家里去吃一顿所谓的好菜好饭。虽然这样,我却发现她的脸上很少有笑容。有一次她突然问我:“你以后也会上山下乡当知青吧?”我说不知道会不会,还觉得蛮好嘛。她说:“你就看到我现在这会儿挺好,我没当老师或不当老师后你知道是怎样的日子吗?”

我不明白她说的这些。她也没再说什么,却轻轻地吟出一段宋词来: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体会出她吟诵这首词的内心世界,这是对人生、青春、自由的无限向往,无奈上山下乡运动囿囵了她的理想。记得那时她指着满园的方竹这样对我说:“这儿也真是一个好地方。古人叫散步为踏青,叫消夏为放青,我们常年被放逐在这里,未必不是因祸得福。你看,青翠幽绿的方竹,正是春的所在。做人,就应该像方竹那样方方正正,而且还具有顽强向上的精神……”这些话,一直镌刻在我似懂非懂的心底。

天有不测风云。

那是一个可诅咒的一天!那一天,山林忽然失火,大火漫及这片方竹林。袁老师领同学们迅速撤离了园子,在孩子们的慌乱中她发现少了一位 ( 她不知道,那位同学早已吓得跑开了 ),急忙返回火势蔓延的方竹林,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出来了。

山林怎么失的火,事后怎么追查的责任,全然不清楚,没人调查,没作结论,一个人的生命没有引起重视,特别是小小的普通的“臭”知识分子。也许,她连知识分子都算不上,就被火葬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园地里——尽管她反而在教育贫下中农的孩子们。

方竹园一片狼藉。这所借用的学校也会为老天所不容?这块干干净净的地方和小孩子们那纯净的心灵就这么容易被焚毁?我亲眼目睹了袁老师的遇难,我至今仍不敢相信,怎么一个好端端的人一瞬间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人们清理着废墟、清理着她的遗物,我看见在一节烧焦了的竹片上,有她刻写的一句 《 诗经 》:“瞻彼其奥,绿竹青青。”当时并不解其意。现在想起,禁不住悲从中来。

我仿佛还停留在那一时刻,因为我当时还清楚地看见在这一片废墟上,有许许多多的竹笋尖还泛着青青的光泽,正仰望着那一片乌云散尽的蓝天……

1997年8月16日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