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三题

山中读日

闲居山中,常常在读书不耐烦的时候出门去读山、读水、读云、读夜、读草木、读游人。

在各地名山观赏日出,皆大同小异,所不同者在于人的心境罢了。然而我在北京的香山观赏日出已不同于一般的旅游者匆匆地看了,而是读,用心去读。我在香山住得时间较长,颇有工夫品读山中日出。这里的日出,根本没有松涛阵阵、云海茫茫,即无泰山日出时那黄河金带的奇观,也无黄山日出时那千岛耸峙的壮景。香山的日出,是一轮暗红的日头,从黑压压的云围中悄悄冲出来,毫无声张,毫无夸张。虽也逍遥、飘逸,然终不故弄玄虚,也不作惊世之状。别处的山上正欢呼金牌英雄的出山,群山浩莽,皆山呼万岁,敬仰若渴。

而香山是座独山,它的太阳朋友常来慰藉它的心灵。然后走出山门便漫舒云袖,昂首天外,淡淡地行,款款地走,像个云游的高僧,衣冠从容,挥手沧桑。静观滚滚红尘,冷眼人间烟火。又似千年修道的隐者,大彻大悟,大归之后,大道如盗,人类和非人类的所有智慧全被它偷去了。它不停地在天空中耕耘,四季之花便有序而放。面对山洪爆发,或者江河枯竭,它泰然而淡然。它在给予人类恩典的同时,也奉送上警世长鞭。

香山的日出,还有着多种的性情。它有时正襟危坐,慎言笃行,一副思想家模样。有时又如勇士出征,一腔豪情,踌躇满志。更多的时候,它是个演说家,语言风趣,极富煽动力,可发者卓然,应者寥然,不免寂寞、悲哀。

但我依然渴望读日出,读那一页香山的日出。

海上听日

海上听日出,总有钟吕之声相随,我每每为之疑惑。而最奇妙的是我在汪洋大海上,曾听过一次日出。那是从厦门乘海轮前往上海,行程一天又一夜。

在船舷甲板的右侧,清清冷冷站着几个人,迎着风浪遥望着东海。而东海依旧黑黝黝一片,除了涛声,便是风声。我裹紧被毯,似睡非睡,脑海一片茫然。

仿佛有音乐声在海面上徐徐升起,由缓而急,由低吟而高歌,由基音而泛音,由五声而十二律……我不敢睁开眼睛,生怕音乐的世界会消失——我知道奇迹到了:那是鸿蒙太初的开天第一章,五色的庆云在天际弥漫,海涛排列成庄严的阵列。刹那间,海谷拼命耸起它的乳峰,腾地一声,将扁扁的日头迅速分娩并迅速托出海面。俄顷一股巨大的海流奔腾而来,将日头往前一推,日头滚了几滚,逐渐滚成圆圆的火球,于是一轮崭新的生命诞生了。

这是所有黑暗世界所抵挡不住的最原始、也最永恒的生命。

新生的太阳水淋淋地挂着一滴滴海水,而太阳下的海水还在燃烧。音乐强烈骤起,时而三声部,时而四重奏。宇宙的律音,时空的共鸣,苍天与沧海反复奏响回旋奏鸣曲,顷刻间又全都化为太阳的独白……

我想,有关日出的定义可归述为音乐的定义。太阳自身就是钟磬鼓乐之声。太阳本体就是音符,就是韵律。

后来,我告诉友人这件事,友人大笑,说我一定是在做梦,哪有观日用耳听的道理?我反复回想,也弄不明白听日的经历是否一次梦游或灵魂的遨游?但我深信那一次听日的感受原是千真万确!

草原射日

广袤无垠的草原上,你骑着骏马追逐过西边的落日吗?而这一次却是悠闲地坐在马背上面对东方的日出……

我有机会到过内蒙古草原,到过青藏羌塘草原,均是策马追逐落日。这一次是在新疆伊犁谷地草原,却有缘一大早跟着牧民骑士们观赏日出。

一马平川的大草原,太阳会从哪里出来呢?地平线上吗?从云层中突然跳出来吗?骑士们笑而不答。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个民族的猎骑习俗。他们现在正等待那一只小鸟——他们称太阳为小鸟,是因为草原宽广辽阔,太阳出来的时候,看起来很小很小。骑士们手持弓箭,只待日头露脸,便万箭齐发。他们恨太阳吗?非也!这是他们的一种晨练——在茫茫大草原上,弓箭手们难以找到参照物,便喜欢以初升的太阳有的放矢。这种晨练还有一个好处,便是可以练就一双阳光也不能炫目的火眼金睛。

太阳鸟果然从遥远的天地相接处放飞——没有群山相应,没有云霞烘托,它孤独无言地振翅天穹。骑士们一阵欢呼、呐喊,排排长箭直刺长空。太阳鸟并不躲避,也不止步,只涨红了脸,充满诡秘的一笑。它的笑容已使那些箭矢在半空中就被融化掉。难怪骑士们通过对太阳鸟的晨练射击,愈加崇敬这只给予草原万物以生命的太阳鸟。这实际上又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一种拜物仪式。

而我感到异常兴奋的是,骑士射日是我这一生中见过的最美妙最神奇的日出风景……

2003年10月-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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