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世时期 (1)

民国二十六年(丁丑·1937年),我七十七岁。早先我在长沙,舒贻上之鎏给我算八字,说:“在丁丑年,脱丙运,交辰运。辰运是丁丑年三月十二日交,壬午三月十二日脱。丁丑年下半年即算辰运,辰与八字中之戌相冲,冲开富贵宝藏,小康自有可期,惟丑辰戌相刑,美中不足。”又说:“交运时,可先念佛三遍,然后默念辰与酉合若干遍,在立夏以前,随时均宜念之。”又说:“十二日戌时,是交辰运之时,属龙属狗之小孩宜暂避,属牛羊者亦不可近。本人可佩一金器,如金戒指之类。”念佛,带金器,避见属龙属狗属牛羊的人,我听了他话,都照办了。我还在他批的命书封面,写了九个大字:“十二日戌刻交运大吉。”又在里页,写了几行字道:“宜用瞒天过海法,今年七十五,可口称七十七,作为逃过七十五一关矣。”从丁丑年起,我就加了两岁,本年就算七十七岁了。

7月7日,即阴历五月二十九日,那天正交小暑节,天气已是热得很。后半夜,日本军阀在北平广安门外卢沟桥地方,发动了大规模的战事。卢沟桥在当时,是宛平县的县城,城虽很小,却是一个用兵要地,俨然是北平的屏障,失掉了它,北平就无险可守了。第二天,是阴历六月初一日,早晨见报,方知日军蓄意挑衅,事态有扩大可能,果然听到西边“嘭嘭”的好几回巨大的声音,乃是日军轰炸了西苑。接着南苑又炸了,情势十分紧张。过了两天,忽然传来讲和的消息。但是,有一夜,广安门那边,又有“啪啪啪”的机枪声,闹了大半宿。如此停停打打,打打停停,闹了好多天。到了7月28日,即阴历六月二十一日,北平、天津相继都沦陷了。前几天所说的讲和,原来是日军调兵遣将、准备大举进攻的一种诡计。我们的军队,终于放弃了平津,转向内地而去。

这从来没曾遭遇过的事情,一旦身临其境,使我胆战心惊,坐立不宁。怕的是:沦陷之后,不知要经受怎样的折磨,国土也不知哪天才能光复,那时所受的刺激,简直是无法形容。我下定决心,从此闭门家居,不与外界接触。艺术学院和京华美术专门学校两处的教课,都辞去不干了。亡友陈师曾的尊人散原先生于九月间逝世,我作了一副挽联送了去,联道:

为大臣嗣,画家爷,一辈作诗人,消受清闲原有命;

由南浦来,西山去,九天入仙境,乍经离乱岂无愁。

下联的末句,我有说不尽的苦处,含蓄在内。我因感念师曾生前对我的友谊,亲自到他尊人的灵前行了个礼,这是我在沦陷后第一次出大门。

民国二十七年(戊寅·1938年),我七十八岁。瞿兑之来请我画《超览楼楔集图》,我记起这件事来了!前清宣统三年三月初十日,是清明后两天,我在长沙,王湘绮师约我到瞿子玖超览楼看樱花海棠,命我画图,我答允了没有践诺。兑之是子玖的小儿子,会画几笔梅花,曾拜尹和伯为师,画笔倒也不俗。他请我补画当年的《禊集图》,我就画了给他,了却一桩心愿。

6月23日,即阴历五月二十六日,宝珠生了个男孩,这是我的第七子,宝珠生的第四子。我在日记上写道:“二十六日寅时,钟表乃三点二一分也。生一子,名曰良末,字纪牛,号耋根。此子之八字:戊寅、戊午、丙戌、庚寅、为炎上格,若生于前清时,宰相命也。”我在他的命册上批道:“字以纪牛者,牛,丑也,记丁丑年怀胎也。号以耋根也,八十为耋,吾年八十,尚留此根苗也。”

12月14日,孙秉声生,是良迟的长子。良迟是我的第四子,宝珠所生的第一子,今年十八岁,娶的是献县纪文达公后裔纪彭年的次女。宝珠今年三十七岁已经有了孙子啦,我们家,人丁可算兴旺哪!美中不足的是:秉声生时,我的第六子良年,乳名叫做小翁子的,病得很重,隔不到十天,12月23日死了,年才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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