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出五归 (7)

民国元年(壬子·1912年),我五十岁。民国二年(癸丑·1913年),我五十一岁。我自五出五归以后,希望终老家乡,不再作远游之想。住的茹家冲新宅,经我连年布置,略有可观。我奔波了半辈子,总算有了一个比较安逸的容身之所了。在我五十一岁那年的九月,我把一点微薄的积蓄,分给三个儿子,让他们自谋生活。那时,长子良元二十五岁,次子良黼二十岁,三子良琨十二岁。良琨年岁尚小,由春君留在身边,跟随我们夫妇度日。长、次两子,虽仍住在一起,但各自分炊,独立门户。良元在外边做工,收入比较多些,糊口并不为难。良黼只靠打猎为生,天天愁穷。十月初一日得了病,初三日曳了一双破鞋,手里拿着火笼,还踱到我这边来,坐在柴灶前面,烤着松柴小火,向他母亲诉说窘况。当时我和春君,以为他是在父母面前撒娇,并不在意。不料才隔五天,到初八日死了,这真是意外的不幸。春君哭之甚恸,我也深悔不该急于分炊,致他忧愁而死。

民国三年(甲寅·1914年),我五十二岁。雨水节前四天,我在寄萍堂旁边,亲手种了三十多株梨树。苏东坡致程全父的信说:“太大则难活,小则老人不能待。”我读了这篇文章,心想:我已五十二岁的人了,种这梨树,也怕等不到吃果子,人已没了。但我后来,还幸见它结实,每只重达一斤,而且味甜如蜜,总算及吾之生,吃到自种的梨了。

夏四月,我的六弟纯楚死了,享年二十七岁。纯楚一向在外边做工,当戊申年他二十一岁时,我曾戏为了他画一幅小像。前年冬,他因病回家,病了一年多而死。父亲母亲,老年丧子,非常伤心,我也十分难过,作了两首诗悼他。

纯楚死后没几天,正是端阳节,我派人送信到韶塘给胡沁园师,送信人匆匆回报说:“他老人家故去已七天了。”我听了,心里头顿时像小刀子乱扎似的,说不出有多大痛苦。他老人家不但是我的恩师,也可以说是我生平第一知己,我今日略有成就,饮水思源,都是出于他老人家的栽培。一别千古,我怎能抑制得住满腔的悲思呢?我参酌旧稿,画了二十多幅画,都是他老人家生前赏识过的,我亲自动手裱好,装在亲自糊扎的纸箱内,在他灵前焚化。同时又作了七言绝句十四首,又作了一篇祭文,一副挽联,联道:

衣钵信真传,三绝不愁知己少;

功名应无分,一生长笑折腰卑。

这副联语虽说挽的是沁园师,实在是我的自况。

民国四年(乙卯·1915年),我五十三岁。民国五年(丙辰·1916年),我五十四岁。乙卯冬天,胡廉石把我前几年给他画的《石门二十四景图》送来,叫我题诗。我看黎薇荪已有诗题在前面,也技痒起来,每景补题了一诗。正在那时,忽得消息,湘绮师故去了,享年八十五岁。这又是一个意外的刺激!我专诚去哭奠了一场。回忆往日师门的恩遇,我至今铭感不忘。

那年,还有一桩扫兴的事,谈起来也是很可气的。我作诗,向来是不求藻饰,自主性灵,尤其反对摹仿他人,学这学那,搔首弄姿。但这十年来,喜读宋人的诗,爱他们轻朗闲淡,和我的性情相近,有时偶用他们的格调,随便哼上几句。只因不是去摹仿,就没有去作全首的诗,所作的不过是断句残联。日子多了,积得有三百多句,不意在秋天,被人偷了去。我有诗道:

料汝他年夸好句,老夫已死是非无。

作诗原是雅事,到了偷袭掠美的地步,也就未免雅得太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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