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代一双人(1)

那是康熙八年,皇帝亲政后的第一次大选。

此前,康熙在继位后四年、刚满十二岁时,便遵庄妃太皇太后懿旨,娶了辅政大臣索尼的孙女赫舍里珍儿为后。次年康熙扳倒螯拜,得以亲政,一则年纪尚幼,二则忙于政务,直至这年秋天,才又轮到三年一次的大选,也是他亲政后的第一次大选。依照祖例,十三至十六岁的旗籍女孩都要造册备选,纳兰碧药,便这样被送进了深宫,从此“寂寞锁朱门,梦承恩”。

是的,她不叫叶赫那拉,而叫纳兰。

这世上,有无数的人姓叶赫那拉,却只有两个人姓纳兰:一个是纳兰成德,一个就是纳兰碧药。

这是她和容若独有的姓氏。只有他们俩,再没第三个。

那一年,他十岁,她十二岁,都还是才总角的小孩子,因是堂姐弟,无须回避,遂得以青梅竹马,嘻笑无拘。

明珠刚刚提了内务府总管,建了这所明珠府花园。他和她坐在水塘边,一边剥莲子,一边似是而非地讨论着一些国家大事。此前庄廷铳明史案发,牵连致死七十余人。小小的纳兰容若深为震撼,对堂姐说:“他们都是有学识有才华的文人,不过是出了一本书,怎么就成了死罪,还死了那么多人呢?”

碧药说:“这就是皇权啊。权柄之下,一言九鼎,人命贱如蝼蚁。”

容若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可是他们的学问,他们的诗词歌赋,真是好。我不喜欢叶赫那拉这个姓,我决定给自己另取一个姓,纳兰,多好听。”

碧药认真地想了想,点头说:“好,我跟你一样,也姓纳兰。”

能够得到堂姐的赞同,容若心中充满了知己之感,大声说:“好,我们两个同心同姓,都姓纳兰。我叫纳兰容若,你叫纳兰碧药,就只我们两个,一生一代一双人,再没第三个。”

碧药原比容若大两岁,听了这话,芳心动摇,用力将手中的莲子抛向湖心说:“对,纳兰容若,纳兰碧药,就像两朵并蒂莲。”

他们为了纪念这有意义的“改姓之日”,还特地在水边种下了两株夜合花,手牵手地立誓:“朝开夜合,百年好合,莲心莲子,成双成对。”

后来每每想起,真是不吉利。哪里有在夜合花下许愿的呢?“夜合花”和“百合花”是浑不相干的两件事,“朝开夜合”,形容的恰恰是短暂无常,又怎能成为“百年好合”的比兴?“莲心莲子”,原是世上最苦涩的,难怪会带来一世的相思。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康熙八年的大选,将十六岁的纳兰碧药送入禁廷,从此一入宫门深似海,违背了“莲心莲子,成双成对”的誓言,开始了“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日子。

而纳兰容若,则过早地学会了相思。那一年,他只有十四岁。

世人评价纳兰词,说他“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犹深。”

悼亡,自然指的是亡妻。他在词里大声宣告的爱情,几乎都是写给卢夫人的——在她死后,用“悼亡”的名义,一遍遍地诉说着她生前的故事。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首《浣溪沙》,后来成了悼亡词的绝唱。它太经典,太缠绵,太痴情,以至于世人因此将纳兰词中所有的相思怀恋,都给了卢夫人。

然而他们却忽略了,在卢氏活着的时候,他也写过许多情词,也是一样地幽愤,无奈,咫尺天涯般地绝望。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

急雪乍翻香阁絮,惊风吹到胆瓶梅。

心字已成灰。”

那时他还年纪轻轻,荣华正好,倜傥风流,如何就“心字已成灰”了?当然不是为了卢夫人,因那时她还没有嫁入明珠府中来。如此,那么多的缠绵愁绪,离恨别思,都是为了谁?

“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

“人在玉楼中,楼高四面风。”

“相思何处说,空有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团圆照鬓丝。”

“小屏山色远,妆薄铅花浅。独自立瑶街,透寒金缕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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