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们既不像想象得那样幸福,也不像想象得那样不幸,只不过是最普通的人遇到的最普通的波折,既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悲哀,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我们得享生活给予我们的一切,还有比这更好的命运吗?
生活中我会怕许多东西,比如虫子、蛇、噪音,甚至想象中的魂灵。但是对特别重大或者危险的事情,我好像从来没有害怕过,比如自己的死。从小到大,我乘坐飞机轮船火车汽车,从不考虑它们安全与否。幺幺上小学的时候,敬川拉着她去办什么事情,轿车在路上同一辆疾驶的卡车相撞,车头被卡车削去。因为是借朋友的车子,我见到他们立刻询问车是不是废了。敬川很生气,说孩子就在前座上,你怎么不先问问我们俩怎么样?我当然把他们看得比车子重万万倍,但只是觉得他们的安全不会有问题。二00六年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去日本访问,飞行途中遭遇强气流,我能清醒地感觉到飞机几十米甚至几百米地往下掉,好多人吓得尖叫。我依然镇定地浏览着杂志,一点也不担心。
眼前这一年,我好像学会了格外珍视生命,极少出门,不愿意去旅行,拒绝参加活动,万不得已出去也是匆匆地回。其实家里并没有什么事情等着我,但我还是愿意在家待着,觉得那才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我真的丢掉了与生俱来的怕,我都四十多岁了,也算是一个可以去死的年纪了。其实,长生不老并没有什么意思,“如果一个人比他的上帝活得还久,算个什么人呢?”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女子,靠着一点天分和努力,该见识的都见识了,该得到的也都得到了,还能对命运祈求什么呢?没有读过万卷书,万里路却是早已行过;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遭际,但也不是不声不响偷偷地品尝生命的滋味。剩下的事情也都有剩下的办法:我最为担忧的母亲,有妹妹悉心照顾;过去令我百般不如意的女儿,经历过家庭的这次劫难,竟是如此的成熟。
至于敬川,我相信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有自己独特的人生——如果我对女儿的爱无法表白,那我对他的爱现在则是脱口而出,我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正是因为有爱才有坚实的今天和未来。回首往事,只有经过生命中的那道窄门,才能体会到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所蕴含的意义。过去我常常责怪他,觉得我本应该丰富多彩的人生,是被他活活圈围在自己的意趣之内。其实,没有他宽厚的男人与父亲的角色担当,哪有我的优游从容?没有他从不言败的鞭策与鼓舞,哪有我一点一滴的成长?他出事之后我们第一次相见,他抱着我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对不起!这话我多熟悉啊!我没有哭,反而开心地笑了。从我们认识一直到现在,不管我给予他多少委屈、暴戾、蛮横和伤害,最后说这句话的都是他。我终于想明白了,他一直在为我的人生垫背,哪怕自己残缺不全,也要努力让我保持一个完整而单纯的自己。
人如果想明白了,生死就不是一个问题了,就像苏格拉底说的那样:“一切的未来,只不过像一个无梦的夜晚罢了。”
如果还有问题,那就是,要让不死显得更加正当而体面。
我突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喜悦。顿悟般地,我给幺幺打了一个电话,说,若是你们有了孩子,大名让你婆婆家起。但无论是男孩女孩,小名儿一定要由我来起。幺幺笑得收不住,说你要取个什么名儿呢?我说我要叫他糖果儿。幺幺说,还不错,就依了你。
糖果儿——
经见了这么多,还有什么疙瘩没解开呢?如果你觉得生命是值得珍惜的话,那你至少应该懂得,你的生命中的一切都是正好——刚刚好,享你该享的,受你该受的,不多不少。所有的执着都是为了放弃,所有的放弃都是因为曾经太执着。得到了,只是给你一个失去的机会;失去了,你才知道你的生命在什么地方有意义——就像许多事情一样,只有失去了,你才知道曾经拥有过。
我们永远不能准确地预知自己的将来,但对过去的日子总该知足吧!难道我们握在手里的生命,还不够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