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幸灾乐祸地等着别人遭殃的人来说,那不是卑鄙,几乎可以说是暗算了。不过,在经历了一次次的刺痛之后,我慢慢地理解了这一切。对于一再陷入丛林法则的人们,我更多的不是仇恨而是悲哀。对别人的恶,能够换来自己的生存空间,这是弱者对弱者的厮杀。但是,这能怪他们吗?在逼仄的现实面前,人们并没有更多的选择。而且,在批判别人的时候,我能比“别人”好到哪里去呢?除了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我何曾欢乐过别人的欢乐,幸福过别人的幸福?难道我不是一样地以一只冷眼“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我们所谓的同情心就是,当别人不如你的时候,我们对他的奋斗寄予希望,愿意看见他们的成功;当你不如别人的时候,我们对他的成功忿忿不平,乐见其败。
好在,除了渺小而卑微的我们自己之外,还有神。在这最难过的一天里,神看见了我。神干预了我的生活,一天之内给我补偿了这么多的好人。
一刻钟之后,我终于得到了自己的铺位。
不知是因为光线太暗还是眼睛已经模糊不清了,我看到包间里只有一个无法分辨年龄的女人。我问她,怎么这么冷?女人说,冷?我还热呢,你是不是发烧了?我说不是。女人说,盖上被子捂一会儿就好了。上铺没有人,我把上铺的被子拽下来,两床被子都拉展,卸下背在身上将近十个小时的包,扔在枕头里面仰面躺下来,我知道这一夜都不会再动一下了。
那个女人一刻不停地在咳。我一直在睡里听着她咳。后来我是被女人叫醒的,她告诉我就要到了。那一刻,我才知道上帝真好,上帝太好了,他让我睡这么久,并不在于补充了我的体力,而是让我一直昏睡在另一个世界里,并因此减少了事情的残酷性。
当我与她面对面的时候,才看清楚实际上她还很年轻,脸色淡白而和善,透着一种溶解在病中的安详。如果同病相怜用在这里,是最恰当不过了。不过她病在身上,我病在心中。
她抱歉地说,这样咳了一夜,没让你睡好。我告诉她没关系,谁能不生个病。其实我的心中对她存着一万分的感激,正是她不停歇地咳,提示着我与这个世界不间断的维系,否则我真有可能在睡梦中死去。
没有人知道我的来,所以也不会有任何人来车站接我——这么多年来,这也是第一次。我随着庞大的人流往外走,终于找到了出租车站点。一眼看不到头的打车人。不知道挪动了多久,我终于坐到一辆车子上。我说了女儿的地址,看着车子缓缓地驶出地下停车场。
天大亮了,昨天我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今天我又看着它一点一点升起来。窗外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好像世界又被重新分娩了一次。又好像上帝在每个人的脸上吹了一口气,让他们都喜洋洋地奔向自己的生活。
也许,还会有那么一天,我也能如此幸运和幸福吧!
不过,虽然太阳底下每天都有新事,在太阳底下,我依然很冷。
在太阳底下,我想,“在你上路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祝福,这就是流亡。”
十六
父亲的祖父是1949年回到家乡的,单身一人,没有带回他读书时在外面娶的女人和她生的儿子。好在父亲的祖母那时已死去,避免了很多麻烦。他后来又娶了一个年轻的女干部,和我父亲的年龄不相上下。父亲没法称呼她,说话时只好囫囵吞枣糊弄过去。我二叔他们都称呼她花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