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存质量 第二章(4)

十四

我“出逃”的那个下午,大概是三四点钟的光景。天气几乎是霎时恶变,电闪雷鸣,风强烈得差不多能把一个人吹跑。站在窗口往下看,狂风把落在地上的暴雨吹得摆来摆去,像枪口下的难民一样四散奔逃。楼下的整个街道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汪洋大海。但是,我去意已决,不想在屋子里多待一分钟。我已经很难系统地思索了。弗里德曼说,这世界是平的。可对于此刻的我来说,这世界既不是平的,也不是圆的,它是窄的。

它漆黑一片。

事实上,我一刻也不能静下来。在这个世界上,总有我要去的地方,总有我能去的地方——它一定不是现在这个地方。

什么行李都没带,我背着一个小包就出了门。外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这样的天气平常在屋子里我都会害怕,但现在我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我撑着一把伞,独自扑向风雨里。淡绿色的雨伞漂浮在狂风暴雨中,很干静,也很孤独,那是像我此刻的心情一样极其脆弱的颜色。

好多年了,这还是第一次自己买火车票。我就在售票大厅门口站着,渴望能看到一个传说中的票贩子。但是所有人都气定神闲熟视无睹,没有一个像票贩子的样子。就在我失望地向远处走去的时候,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跟上了我。他不说话,只看着我微笑,沉着地观察着我的急切。我拿不准他的身份,但仍然假装老练地说,我有急事去北京,有票吗?他说,没有。然后走开了,停了两分钟,又走了回来,露着白白的尖牙齿笑着跟我说,算你运气,跟我来。男孩把我带到两栋楼之间一个狭窄的通道里,推开一扇小门。我以为是他们的窝,心口紧张得像敲鼓一样咚咚直跳,但那时我已经豁出去了,根本没再顾虑那么多,强迫自己跟着他往里走。过了转角,突然听到人声鼎沸,这才发现是进了麦当劳的后门。

麦当劳里面人很多,几乎没有一个空位子。男孩三两下就在靠边的长椅上扒拉开别人的行李,为我挤出一个位子让我坐下,然后开始打电话。很快,一个中年男子向我们走来,他诡谲的笑并没有让我警惕,反而觉得很温暖。不管是出自什么原因,那却是来自我将要逃离的城市给我的最后微笑。我也对他笑了,他附在我耳边小声说,北京只有十点多的一张中铺了,加六十。我说,钱不是问题,不用跟我讲价钱,你还能提前吗?也许是我的单纯和真诚在交易中显示出它那无比的力量,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中年说,大姐,我相信你,你等着我去给你找。中年走了之后,男孩又站了一会,说,你可千万别乱动,我也去帮你找。两个人迅速地消失了,我环顾四周,满屋子除了能看到吃东西的嘴,几乎什么都看不到。那些人在我眼前,我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周围的一切像莎士比亚说的那样,“充满了声音和狂热,里面却空无一物”。包括我,我也很空,空得就像那时的我,或者,只有如此的空,我才是我。

他们两个人是一起回来的,从他们那如释重负的神情里,我知道我将要得到我渴望的东西。中年人的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知道所有的希望都在那只手上。他走到我面前,并没有抽出那只手,只是说有张九点二十的,但是票分两段,从郑州上车时是站票,到了安阳才能上卧铺。我说,好!但是,这要加钱,他们说。我说,好!眼窝里热热的。两张折叠得皱巴巴的车票出现在我眼前,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过车票看了又看,心里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幸福感袭击,我有点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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