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存质量 第一章(11)

也许,并不一定只有在中国这才是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如此广泛地被冒犯,却只发生在中国。谁都知道怎么办,家长知道,孩子知道,老师也知道。因为它太普遍,所以不成其为问题了。只有敢于藐视诚信,才是我们成熟、智慧的一部分。其实,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这样的问题非常非常多,而且我们还必须面对并最终接受它。我们对孩子的“爱”总是那么精致和小心翼翼——新衣服一定要漂干净才穿,补钙要美国进口的液体钙,定期查看他们的粪便颜色,房间每天都要通风透气半个小时以上……然而,我们却把腐朽得发黑的思想病毒完完整整地复制给他们。这样做的危害我们并不是不知道,但是,我们更知道,如果不这样做,危害肯定更大。

一个诚实本分的孩子,将四处碰壁,成为一个废物。

如果没有文臣的女人,文臣的生活可以说贫乏得无一可言。文臣的女人是极要强的一个人。无力养家的文臣,在这个家庭里只是空担了一个家长的名义,他从来没有管过家。他也根本不知道,对于一个儿女成群的家庭来说,家长意味着什么。孩子的衣食住行是这个内外交困的家庭最大的挑战,可是不管多难,文臣的女人都是自己一担一担地挑起来,从来不把担子递给他。有一次,娘家弟弟来看她,那是一个冰天雪地的冬天,她正在塘里劳动,和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劳力搭帮,把塘底的污泥一筐一筐地抬上来。村子里每年都要清一次塘,这活儿本来只有年轻力壮的男劳力能干,可是为了多挣点工分,她硬是咬着牙每年都坚持干。每一次抬完塘泥,她累得几个月都不会来例假。看到这个情景,弟弟含着泪扭头回去了,卖了自己家的两头猪,给姐姐买了一台飞人牌缝纫机。这台缝纫机拯救了姐姐,也救了这个家庭。文臣的女人靠着一手精细的女红养大了五个孩子。到改革开放,她第一个开缝纫店,竟成了当时为数不多的万元户。从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始,文臣的五个孩子次第考上大学。

在文臣的忽视里,儿女都已长大成人,而且成了当时最受人羡慕的大学生。对此文臣本来是该惭愧的——过去的艰难时日,他自顾自地生活,从来没过问过孩子有没有衣服穿,上不上学,在外面受不受欺负。发了工资,只记得三件事:烟、酒、肉。有一次两个女儿去看他,刚好他买了一只烧鸡半斤老酒,他问两个孩子吃不吃肉。女儿孝顺不忍心吃,便说不喜欢吃那种东西。他顺手把剩下的半只烧鸡给了看大门的,告诉人家自己的孩子不喜欢吃肉——得意的应该是她的女人。可事实上,没人说是她的功劳,她自己和文臣也没说过。丈夫就是天,哪怕他只是一个象征。天塌不下来,她就拥有完整的世界,她是一个妻子和母亲;天塌下来了,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文臣几乎没有笑过,脸上似乎永远只有一种表情,一副不得不活着的悲壮,或者说他能好好地活着,就是对亲人的一种恩赐。他退休后,女人也做不动活计了,儿子把他们接到城里住。文臣不像他的女人,进了城看见什么都兴高采烈,只为下雨不踏泥,吃饭闻不到大粪味儿,都能在夜里笑醒。而文臣觉得城永远是别人的城,包括他的儿女在这里的成就,与他也统统没有干系。他不服城里的水土,他这棵树只能栽在适应他生长的地方,那个地方不需要名字,那个地方的树也不需要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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