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存质量 第一章(1)

某一天,周围的一切依然如故,所有的人都在按照自己固有的方式生活,只有你从生活的链条上突然滑落了,坠入一个你认为永远不会落入的境地。你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你在想,那些看起来并不那么重要的事情,就像一副牌,你漫不经意地出错了一张,结果,后来的一切都不一样了——所谓命运,无非是这样一种东西:除了死亡的结果是你预知的,其他的一切,在没有发生之前,你都无法知晓,甚至一点先兆和口信都没有,但又必须硬着头皮去经历它。

说实话,在没有经历过足够的挫折和疼痛之前,我这人远远不够通透,尤其是在家庭生活方面,常常敏感地在一些事情上纠结——当我的生活被刀锋般的严峻撕扯得七零八落之后,我想,所谓的幸福,就是这种能够细致地与自己的亲人斤斤计较的能力和资格啊——这总会把先生弄得很恼火。一旦他愤怒起来,我又赶着求他原谅,反而让自己很没面子。好在亲人之间的尊严不那么具有刚性,闹了又好了,在好好闹闹之间,日子倏忽之间就过去了。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白痴》里,伊波利特对公爵说:“宁肯不幸而心中有数,也比幸福而被蒙在鼓里强。”其实这话看怎么理解,说真的,我可真不想像陈琳那样,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闹得满城风雨哀鸿遍野。陈琳和老公周健的婚姻曾经是我们这个城市模范婚姻的一个标志。不过,今非昔比,怎么说呢,也许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总结:过去他们有多少爱,现在他们就有多少恨。其实,何必呢?就婚姻的本质而言,它无非就是为人生这个孤独之旅找个伴儿,是用一个孤独解脱另一个孤独。当然,既然是个伴儿,就难免磕磕碰碰玎玲咣当,它比世俗更世俗。如果你执意把它弄成一个蜜糖罐儿,早晚有一天它会招来蚂蚁,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实际上,现在他们的婚姻就像一根被白蚁蛀透的柱子,只需要一点点外力,就会让它轰然倒塌。

是的,相信会有那么大的动静。

有时候,当我一个人独处,把电脑打开,面对着我和她们的故事,我总在想,婚姻之所以出现问题,就在于我们太在乎对方。开始我们寻找对方,总是觉得他是那么独特,他不像我们(也不是完全不一样,有那么一点一样,也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也不像别人,就像他自己。我们为了他是他自己而倾心于他,我们把这称为爱。然后我们要求他一直保持这个模样,不要有任何变化,如果有变化,也要变得是我们称心如意的样子,而不能像“其他人”。其实,这难道不是以爱的名义进行的一场绑架和囚禁吗?我们是让对方属于我们还是不属于我们呢?如果一定要属于我们,成为我们的一部分,那他还是伴儿吗?如果根本就还是他自己,也就是说,你还是你,他还是他,怎么证明你确实待在真正的爱情里?

突然在五月被击沉之前,我一直都非常喜欢五月;很多我欢喜的事情都发生在五月,比如,写一部长篇小说,获得一个全国文学大奖。最重要的是在五月,满地花黄的季节,我生出了一个女孩儿。这个女孩儿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让我的生命有了质地和重量——从产后的虚脱中醒来,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成为一个母亲了!这个词一蹦到我的脑子里,我的心怦怦地跳了半天。我扭头打量着这个十个月来与我呼吸与共的陌生人,看着她兀自在自己的世界里踢腾抓挠,根本无视我的存在,禁不住泪流满面。我的女儿!她一天天地成长,终于在这个走马灯般的乱世里找到了自己的亲人。她把头拱在我的怀里,在我身上吃喝拉撒睡,任由口水鼻涕流得我满身都是。我在她蛮横的侵略里心花怒放,总是带着炫耀的心情召唤我的朋友们来看她。我说:看,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不怕他们骂我自恋狂,不能吹嘘自己的小说写多好,但我完全有理由炫耀我的女儿生得好。真的,朋友们看了我的孩子,都由衷地赞叹,这活儿的确干得漂亮。哈哈哈,我那时得意得很无耻。女儿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安慰,我平生最好的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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