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的一声Jack换得了前台小姐三分真笑，也唤出了苏姗。
张楚老远就闻到了他在英国留学时所熟悉的那种刺鼻的香水味道，然后就听到了高跟鞋敲打地板的声音。苏姗穿了一身职业套装，脸上化了浓妆，脖子上系着斑点花纹的丝巾，就像大麦町犬的皮毛。张楚觉得龚蓓远比苏姗漂亮，苏姗与张楚简短地寒暄了几句之后将他们带进了一间小会议室里，在整个过程中，苏姗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龚蓓的存在似的，一眼都没看龚蓓。
小会议室里弥漫着苏姗的气味，霸道地侵袭着张楚的鼻子，龚蓓身上的味道瞬间淡然无存。
“不好意思，你们得等一会儿，约定的时间还没有到，Jack还在休息！”苏姗面带着微笑说。张楚觉得苏姗的职业化微笑功力要比前台小姐强大许多，至少看起来像是真笑。
张楚连声道着“没事”，苏姗说自己还有一点事情要去处理，先离开了。张楚心想，这就是外企经理人所谓的守时了，既不提前，也不会迟到，不管有事没事，都会掐着点儿出现。今天自己的提前到来，完全也可以当做不守时的另一种表现，在田径赛场上，应该被判为违规抢跑。
张楚走到窗前，打开了一小扇窗户，他想让外面的冷空气吹散屋里苏姗的味道。慢慢屋子里开始出现了龚蓓身上的香味，就像是春风轻拂着花蕾，张楚都有点羡慕蜜蜂了。
龚蓓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会议室透明玻璃外过道上时不时经过的Exin员工，略有所思地说道：“领导，这家公司的员工怎么大多数都是女的啊？”
“我也发现了，从进门到现在，我好像就见过一个男的，还是送水工，这里简直就是女儿国啊！”
“女儿国”是张楚的梦想。当年在西游记里看到女儿国的时候，张楚就很遗憾女儿国的国王竟然也是一个女人，如果国王是男的，那该是什么景象呢？张楚的理想看来已经被庄由简率先实现了。
龚蓓正捧着一本《Exin中国区简介》随意地翻看着，突然又有了新发现，把册子递到张楚面前，说道：“领导你看，他们中国区的各部门总监全是女人，而且都很漂亮哦！”
张楚半信半疑地接过龚蓓递过来的册子，果然发现Exin中国区的公关部、投资部、行政部、研究部等各个部门的总监全是清一色的女人。当然他也看到了投资部总监王滢，只不过他不知道这就是刘成的前妻。
张楚心里顿时对刘成佩服得五体投地，终于明白了刘成为什么要自己带着龚蓓前来拜访庄由简。现在看来，在Exin，只有女人才有市场，而自己在这里显得有些多余。想到这里，张楚把目光定格到了龚蓓身上，初出茅庐的龚蓓能担此重任吗？
三
龚蓓被张楚专注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举起手来在张楚的眼前晃了一晃，说道：“领导你发什么呆啊，怎么啦？”
“哦，没事！待会儿跟庄由简交流的时候，你要多说话！”张楚回了回神，严肃地对龚蓓说。
“我说什么呀？”
“就是闲聊，第一次见面，不会谈什么业务合作上的事，就是一般性拜访，留个印象，以后好进一步接触。”
张楚本来还想跟龚蓓多交代几句，苏姗进来了。
他们俩被苏姗引领着横穿了Exin的办公区，来到了庄由简的总裁办公室。
庄由简的办公室像一个不规则的物体，整个房间呈“扇形”，接近于半圆，外侧临街，站在窗前能看到街上密密麻麻的车辆。里侧是空心的非承重墙，这与Exin公司其他由玻璃隔板搭建的房间有着明显的不同，因为它不是透明的。整个扇形区域按照功能划分为两个区域，一个办公区，另一个是会客区。
办公区老板椅的后墙上挂着一幅照片，这是一张庄由简与Exin公司全球CEO的合影，照片上的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如果两人都身着中式传统长衫，活脱像两个对口相声演员。办公桌上除了摆放着办公用品，还在醒目的位置放了一个水晶相框，相框里装着庄由简一家四口的照片，简直可以作为“五好家庭”评选的展示作品。
庄由简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可以到处猎艳，但一定会宣讲自己的家庭观念，标榜自己深爱着太太和一双儿女，这样便可以打消很多想入非非的女人不该有的念头，免得东窗事发，麻烦缠身。即便是在庄由简向王滢求婚的时候，都没有战术性地撤下这个相框。
庄由简此时已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张楚一进门便看到了堆在庄由简脸上的笑。这是一张粉嫩的脸，皮肤的质地一点儿都不会输给在场的龚蓓。庄由简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看不到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头屑，蓝色细条纹衬衣的下半截被一条灰色的“背带裤”罩着，小肚子圆圆地凸出来。
出于礼貌，庄由简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冲着张楚说：“你就是Michelle的小师弟David吧！”
“庄总您好！我就是张楚！”张楚好像在极力维护汉语的世界地位。David是张楚在英国时的名字，回国之后就很少用了，只在留学生圈子里小范围使用，就连刘成、关策他们都不知道。
跟张楚握过手后，庄由简并没有及时收回自己的手，而是始终保持着握手的姿势，因为张楚的身后站着龚蓓！
“这位是？”庄由简将手伸向龚蓓时问道。
“哦！这是我的助手Jane，今天非要跟着过来见识一下大名鼎鼎的庄总！”Jane是张楚临时给起的名字，还因为他一直都很喜欢英国19世纪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作品《简·爱》里的女主角Jane。还有，他凭直觉认为Jane与Jack的沟通肯定要比龚蓓与Jack的沟通要顺畅得多。
听到张楚胡乱给自己起名字，龚蓓微微地瞪了张楚一眼，转而笑着对庄由简说：“庄总您好，久仰大名！”龚蓓的声音比平时小了许多，显得有些娇嫩。
“Jane！Good name，欢迎你来Exin，你可以不用叫我庄总，Exin公司的人都叫我Jack，你也可以叫我Jack！”
庄由简用肥大的手握着龚蓓的手，微笑着叫龚蓓管自己叫Jack，而张楚刚才就没有得到这样的授权。庄由简的欢迎词有点儿长，这样他便可以合情合理地长时间握住龚蓓的手。
“我还是觉得叫您庄总比较好，您也可以叫我龚蓓！”龚蓓的小手从庄由简的熊掌里溜了出来，礼貌地说。
张楚突然觉得有些混乱，庄由简叫自己David，而自己纠正为张楚；张楚称龚蓓为Jane，而Jane则请求庄由简叫自己龚蓓；龚蓓称呼庄由简为庄总，而庄由简叫龚蓓管自己叫Jack！
会客区的中心摆放着一张长方形的茶几，茶几的两侧摆放着两台双人沙发，张楚与龚蓓坐在同一台沙发上，对面是庄由简。庄由简落座之后觉得这样不妥，说这种face to face的坐法太过于正式，这次只是相互了解的闲聊，于是挪动屁股坐到了紧挨着龚蓓右侧的单人沙发上。这样的座位安排也有问题，这就变成了以庄由简与龚蓓为主的交流，张楚坐在龚蓓的左侧，变成了龚蓓的助手！当然庄由简不会想到这个。
一直微笑着站在旁边的苏姗见大家都找到了位置，说道：“你们喝点什么？Coffee or tea？”
张楚和龚蓓都要了咖啡，苏姗跟踩着高跷似的离开了办公室，留下一串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
“Jane，你是哪里人啊？我看你很像江南女人！”庄由简想聊点轻松的话题。
“我是苏州人，庄总真是好眼力！”
“哦，苏州人？离上海倒是很近！”
“是啊，回家很方便！”
“我很喜欢上海的，不喜欢北京，太脏了，春天还有沙尘暴，冬天一下雪，整个城市就显得特别的脏。日本的北海道一下雪，就特别的漂亮！瑞士的雪景也很漂亮！上海还是很有味道的，苏州很美，我去过！”庄由简一口气便评点了好几个地方。
“庄总这么喜欢上海，难怪Exin中国区的总部就设在上海呢！”张楚插话道。
“当初也有人建议设在北京，北京是首都嘛，金融投资业很发达，但美国总部最终没有采纳。”庄由简的语气里充满了庆幸。
苏姗端着三杯饮料走了进来，她给张楚和龚蓓这边放了两杯咖啡，在庄由简的面前放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之后，又“噔噔噔”地走了出去。
“庄总的生活方式真健康！”龚蓓看着庄由简身边的牛奶说道，心里却想：难怪眼前这位50来岁的男人气色如此之好。
庄由简很明白龚蓓指的是什么，说道：“工作太忙了，更要注意身体。我不抽烟，也不喝茶，只喝一点儿红酒。咖啡也不是每天都喝，平时喝得最多的就是牛奶了！”
“庄总的生活真健康，您看上去也很时尚！”在进入庄由简办公室之前，张楚就特意吩咐龚蓓要多说话，尽管龚蓓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有一点她是清楚的：要想多说话，而又不说错话，那就是使劲夸对方！
“哦？我很时尚吗？”庄由简刚刚端起牛奶杯子，听到龚蓓的话之后又把杯子放了下去，摆出一副等待赞扬的姿态。
“对啊，您看您的这身背带裤，现在演艺圈的明星都喜欢这样的穿着，古朴而又有点可爱，可以增加您的亲和力和活力！”对人的穿着进行点评，这是龚蓓在做服装编辑时驾轻就熟的活儿。
“可爱？哈哈！Jane，你真会说话！”庄由简喝了一口牛奶，哈哈大笑起来，唇边还留有一抹牛奶，像一撇白色的胡须，真的是很可爱。
坐在一旁的张楚暗暗地给龚蓓竖起了大拇指，他觉得自己没有看错龚蓓，同时也再次感叹刘成的英明。张楚稍作分析就发现了这个“可爱”的分量，嘴上刚长出绒毛的毛头小伙子会把“可爱”当成是对自己不成熟的奚落，而对于事业成功的老男人而言，“可爱”便成了一种最高的荣誉。当这个“可爱”从一位风华正茂的美女口中说出的时候，这样的效果会被放大无数倍，“可爱”摇身一变，有了几分“性感”的意味。
张楚觉得庄由简一点儿都不可爱，此刻他恨不得递给庄由简一张面巾纸，让他擦掉残留在嘴角的唯一可爱的证据。
“庄总，Exin来中国也快10年了吧？”张楚见暖场的工作龚蓓已顺利完成，便明知故问地将话题转移到公司上来。来Exin之前张楚就已经阅读了大量相关资料，知道Exin建立中国区刚刚10年。
“今年刚好是第十个年头，时间过得还真快！”庄由简深叹了一口气，感叹时光飞逝。
“您一直在Exin？”张楚接着问。
“是啊，在美国念完书毕业之后我就在Exin总部，后来要筹建中国区，我就被总部派到这里来了！”
当然，这些信息张楚也是知道的，但张楚要尽力表现出对庄由简的兴趣，留给对方讲故事的机会。这种外企职业经理人的光辉历史，庄由简是很愿意讲的。
“庄总真是一个忠诚而念旧的人，我看好多职业经理人都是跳来跳去的。”龚蓓谨记着张楚要自己多说话的嘱咐，不放过任何一个称赞庄由简的机会。
张楚不得不佩服龚蓓用词的精妙，刚才一个“可爱”就让庄由简有如面临性骚扰般地兴奋，现在用到的“忠诚”和“念旧”也绝非是仅仅用于职场的，它们也完全可以用来形容一个男人的品质。
庄由简就是喜欢这种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纯粹对话，如果这只是一家跨国公司的中国区总裁与一家公关公司的女助理之间的交流，难免会少了点儿情趣。
“David，你这个助手可不简单啊，一眼就能看出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简单，不简单！”庄由简说话的时候，仿佛左脸上贴着一个“忠诚”，右脸上贴着一个“念旧”。他努力要保持这样的表情，并希望龚蓓一眼就能看出来。
“Jane可是您的粉丝啊，说经常在报纸杂志上看到您，就是没见过真人，所以今天才非要跟着我过来！”张楚说话的时候瞟了一眼龚蓓，龚蓓闻声也不说话，瞪了张楚一眼之后又把微笑挂了出来。
庄由简很是受用张楚的话，猛喝了一口牛奶，没有说话，把面部表情调整到了似笑非笑的状态。
“Exin在中国这10年主要关注哪些行业？”张楚接着问道。
“我们一直主要偏重传统制造业，新能源。对IT产业、互联网等涉足得比较少。”
“Exin在中国的公共关系管理怎么做？”张楚问。
如果拜访庄由简的是关策，提问的逻辑性可能会好上几倍。张楚的提问具有很大的随机性，每一个问题都如蜻蜓点水般，沾一下就走，刚才的问题才是张楚此行的关键。
“Exin的PR大多由全球总部的品牌管理中心来做，中国区这边也有PR部门，但都做一些基础的媒介关系维护工作。我们关注的行业不像IT互联网行业那么热闹，所以也就没有那么多PR事情要去处理。”
“危机公关呢？”张楚的问题也不是完全没有逻辑性，入了正题之后张楚的思维不再跳跃。他下意识地觉得，如果Exin中国的情况如庄由简所说的那样，那么除了危机公关之外，向它兜售其他服务的意义也就不大。中国人最喜欢讲居安思危和未雨绸缪，危机公关服务自然有它的存在市场。
“Exin在中国10年了，没有遭遇过什么大的危机!”庄由简双手一摊，耸了一下肩，有些庆幸地说道。
“危机公关不是要等到有了危机之后才启动的，我建议Exin中国认真评估一下这个问题，有任何疑问，可随时与我们沟通。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给Exin中国做一个全面体检，找出潜在隐患，建立应对机制。”
“体检？”庄由简的语气里充满了疑惑，仿佛眼前的张楚已经化身为身穿雪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戴着大口罩的医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