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忽然安静下来。我所过之处,仿佛严冬。西日昌清咳一声,略带抱怨道:“我说常二啊,你能不能不冰人?”
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应该很难看,但茶馆之中再无人看我,闲谈又继续。我耳朵里飘进了几句话,“爷敢打赌,那面冷的家伙是个杀手!”“谁跟你赌?有眼的人一看都知道,那人了不得!”“就不知功夫究竟如何……”“别整天想着打架斗殴,要杀得痛快,就去参军!”
我随陈风走上楼梯,听刚才那桌人又谈及了唐洲战役,“要说打仗,唐洲之战真叫厉害!俗话说什么人玩什么鸟,有哪家的媳妇一个人就能收拾掉几千人?”
我顿了顿,身后西日昌手指戳戳我后腰,“走啊!”
我继续上楼。
“……唉,可惜死了,红颜薄命。只叫人想象当时唐洲城下,琵琶一曲的风姿。”“死也他娘的值了,几千军士,一堆高手,外加三城给娘娘送葬。爷要从军,就报西秦那一边,不把那姓翟的还有那狗头国师打得屁滚尿流,爷就跟你姓!”“吹吧!就你?还是先练好本事再吹!”“没记性的东西,上月是哪个帮你丫找回场子……”
我们上了楼,进了雅座。楼上雅座也就干净些,桌椅好些,茶水贵些。早有侍人等候,上了热茶后,就被陈风打发出去了,但陈风跟着也走了。
西日昌并没有饮茶,只干坐着。我猜他并不是来此饮茶,而是在等。粉面哥儿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就似一朵桃花幽静地绽放,看到就看到了,不看就什么都没有。
苏堂竹与我分坐他两侧,苏堂竹一直在把玩茶水,也不见急躁,一只只茶盅端来递去,细究每盅的茶色水温。年轻的太医本色流露,只是不知他研究了个什么出来。
过了很久,西日昌才道:“楼下那些话你听了吗?”
我点头,从上楼前我就一直在留心,而我们上楼后,楼下的话题更多更广了,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西日昌凝视我道:“这样很好。”
“你经常上这儿来听?”
“出宫有空就来。这地儿虽然不好,但每次看到这些人,总觉得很踏实。”
我审视着西日昌,再也觉不到丝毫面具带来的粉气,有的只是从容淡定。
入夜前,陈风再次出现,意味“生意”已经接头。我们四人坐上马车,到了一个新地方,盛京闹市中的一座红火酒楼。
酒楼名为驰骛楼,我们到时,一楼已座无虚席,多是方面大耳之辈,夹杂几张精瘦凶悍。我们四人上二楼的一路,偶尔有眼光扫来,打个转就过去了。
酒保引我们进入二楼的秋矛阁,一入座,我便知西日昌来此的目的,隔壁夏镞阁有高官言谈朝殿上听不着的私话。他们的说话声固然传不出房,但以我的修为只要想听便能听到,何况西日昌,甚至苏堂竹和陈风也听得一清二楚。
“这日子别人越过越好,怎么我就越混越惨?”
“别抱怨了,有事分派给你就是陛下恩宠。”
“唉……邱大人何时到?怎么还不来?”
“已经约了,定来的。”
“唉……真好架子。”
我暗思,前面见过一个白妃的后台,这会儿他们口中姓邱的就该是邱妃的娘家人了。不过邱妃只有一个女儿,太子之争跟她不搭界。往下听去,二人又谈及了年成、官员调动的事。过了好长时间,邱大人才姗姗来迟,而这时候,我们的酒菜都上得差不多了。
“孟大人,王大人,叫你们久等了。”邱大人说话声很柔。
二人起身,客套了番,三人才坐下言谈。
陈风为我们布菜斟酒,驰骛楼的酒菜虽然好吃,但我没吃出个味,而隔壁的谈话就跟驰骛楼的酒菜一样。听了老半晌,无非是姓王的抱怨自己活不好做,姓孟的猜度早朝上臣子提出立太子的后文,姓邱的最老奸巨猾,什么都好又什么都没说。
“这叫骑墙派。”西日昌凑近我耳,轻声道。
我恍然发觉,这人吃饱喝足了。所谓温饱思淫欲,形容他是从来不错。
“这菜你不喜欢吗?来,尝尝这个。”他夹了块碧绿葱翠的芦笋,送我嘴边。我咬下了,心底补充道,自己饱了不算,还不用饿兵。
只听隔壁姓王的又叹:“白家已经够臭名昭著了,我只怕日后还不如白家。”
姓孟的道:“成王败寇,王大人处事不能瞻前顾后。”
姓邱的道:“是啊是啊,只要做好陛下交代的事,什么都好。”
究竟是什么事叫姓王的为难呢?我正琢磨着,粉面哥儿却趁机将我的茶盅换了酒杯。我斜他一眼,他对我微微一笑。我一气饮尽,他使眼命陈风再为我满上。
三杯下去,忠诚自己职业的太医小声道:“师兄……”
西日昌淡淡道:“小竹,我知你打心眼里待她好。可你也该清楚,她是个什么人!”
苏堂竹黯然垂首。我心一动,莫非西日昌已然知道苏堂竹私下唤我小猪?
“她是位修武者,且修为犹在你之上,即便内伤未愈,但区区几壶酒又算得了什么?”西日昌微笑道,“我一直没告诉你,那一回她一个人喝掉了十四坛酒,喝到第九坛都很清醒。”
陈风飞快地投我一眼,酒杯再次满了。
我出驰骛楼的时候,西日昌问我:“这酒什么味?”
我觉得他问得奇怪,但还是回答:“很淡。”和宫廷的美酒相比,绵有余而醇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