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下顿时了然。
温热的米粥很快送来,洪璋要喂我,我哪敢受她恩德,支撑起来自己接过,慢慢吃了。
叶少游问我如何受伤,我只道遇着匪人。叶少游知我不愿提,转而问:“往下如何打算?”
我黯然道:“去西疆。”杀不了葛仲逊,就只有大杲一条路,去大杲之前,我想拜祭下家人。
半日无语,只有三双目光凝视我。一双忧虑一双闪烁还有一双忽冷忽热,沉默直到洪信入房后才被打破。
“黎姑娘醒了?”
“爷爷回来啦!”
洪信走到我床边,对三人道:“我有些话要单独对黎姑娘说,你们先回避一下。”三人依言而出。
我静静地望着洪信,他犹豫片刻后问:“黎姑娘,你如何惹上侯家小公子的?”
“洪大师察觉到坊外有人盯着?”
洪信点头道:“老朽追踪一人后探得,似乎侯熙元被你伤得不轻。”
“那侯熙元正是当日七重溪弹琴之人。”
“原来如此。”洪信叹道,“这梁子结得不小,老朽还有几分薄面,侯家的人暂时还不敢造次,只是日后姑娘离开此间,恐难行西秦。”
我道:“待我伤好,自行离去不成问题,这几日就叨扰大师了。”
洪信坦诚道:“我洪信并不怕是非,但一双孙儿皆在身旁,难以照料周全,姑娘明白就是。”
想到洪璋那性子,换了我是她爷爷,也不会放心,当下我道:“洪姑娘是养尊处优的小姐,黎不过一介江湖女子,随便找个下人来端茶送饭即可,不敢劳驾洪姑娘。”
洪信一口应下。
洪信安排了一个手脚利落的姨娘,每日来三次。我白天休息,晚间修炼“照旷”,三日过去,内伤好了一多半。见我好转,叶少游和洪氏兄妹往我房里就跑得勤了。从他们的话里头,我得知那日我落下叶少游后,半道上他遇见了洪信祖孙三人,叶少游与洪信约好,回了师门后便往京都,这才有了大街上与我重逢的一幕。
叶少游言语不多,倒是偶尔插嘴的叶子透露出叶叠公子并不受师门厚爱,每次回师门待个两三天就会被打发出来。
洪璋愤愤不平道:“他们定是嫉妒叶叠公子乐音了得,自愧不如,又没什么好教的,只能支开了事。”
洪珏也道:“是啊,西秦的乐界已没落,如今连大杲都能搞起临川汇音,而西秦的新一辈人中,至今还未能出现过一个可与叶叠公子比肩的新秀,这叫西秦乐师的脸面往哪儿搁?”
叶少游连忙摆手道:“折煞叶某了,现今这床上就躺着一位西秦女乐师,叶某不才,自认乐音不及黎姑娘。”
洪璋笑吟吟望我,我淡淡道:“叶公子谦虚了。”
“不知黎姑娘能否让洪璋一饱耳福,一听那把红琵琶的曲音?”洪璋笑得更甜了。
叶少游面色一变,洪氏兄妹只以为他在担忧我出丑,却不知在叶少游心目里,我的琵琶乃杀人利器。
我瞟了洪璋一眼,悠悠道:“日后吧,日后有机会。”
叶少游和洪珏放下心石,洪璋显然不满意,她又道:“为何不是今日?莫非黎姑娘有什么不妥?”
这时候叶子接茬,“是啊,她还病着呢!你叫她弹什么琵琶?”
洪璋一转眼珠,拊掌笑道:“哎哟,是我孟浪了。洪璋给黎姑娘赔不是了,要不,就让洪璋给黎姑娘吹一曲新学的笛子?”说着她取下腰上翡翠笛,叶少游拦了一句,却哪里拦得住。
我瞧见叶子小嘴偷偷一歪,心下好笑。
洪璋吹奏的是一曲《百鸟朝凤》,明显是新学的曲,起音就有几分生硬。不过出生乐师世家的她,外加一把上品玉笛,曲子倒也能听听。我也不客气,倚床合目,就当自己还在倾城苑,听众姬人的杂乐。
《百鸟朝凤》最要紧的并非乐音造诣,而是乐音境界。凤乃鸟中王者,高贵的血统绚丽的羽毛都非王者的象征。古籍记载,凤是一种美丽的鸟类,以歌声与仪态为百鸟之王,能给人间带来祥瑞。凤的德行是美好,也只有叶少游这样瑶林琼树的人,以抱素怀朴之心才能演奏出百鸟朝凤的乐境。
至于洪璋,乌鸦耳,披上霞衣也不伦不类。
一曲终了,我叹了口气。这世上没有谁比谁高贵,也没有谁比谁高尚,只要一比,便落了下层。真正的高贵和德品是从来不比的。我又比洪璋好到哪里?她不过口尖嘴利,刻薄心肠,而我却是杀人如麻,心狠手辣。这《百鸟朝凤》也不是我能弹的。
洪璋见我叹气,面上更喜,当我们几人面,向叶少游讨教起来。叶少游指点了几处手法,又建议她多往山林里走走。
“不就听听鸟声吗?我听得可不少。”洪璋如是道,叶少游也没再往下说。
我下地后,叶少游亲自送来一双雪白棉靴,虽然我不喜欢,但还是收下了。我穿着竹编鞋自己不觉露趾之冷,但落在有些迂腐的家伙眼里,总是不雅。收了白靴后,洪珏跟着送来一套灰狐裘衣。房间里炭火从不曾断过,我穿不上便搁在柜里。
洪璋自我下地后,每日都来邀曲,我一概推诿掉了。她面上骄气日重,我只当看不见。
在我告辞前,洪珏几次婉言相留。他的眼神我始终反感,真不知洪信如何生出这么对孙儿。
侯熙元虽然骄狂虽然霸道,还算个直性人,而洪珏远不如他。洪珏总是借话暗示我他的家世他的修为,我好歹也正经过过一阵大杲皇妃的日子,所谓的富贵荣华在我眼里还不及乞儿的逍遥自在,至于修为,二十五岁才到清元初期的洪珏只配给我提鞋。
论起追求女人的手段,终究是奸人厉害。他始终清楚我追求的是什么,他教我奇术授我秘籍,软硬兼施,抒情并狠毒。如果此生可以重来,如果没有天一诀,我会选择一个类似叶少游的男子为夫婿,但是没有如果,我的这一生已经打上了一个男人的烙印。我恨他,但也承认,他远比我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