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弦惊(3)

可现在是在草原啊,是在他的族人们中间,方圆数里之内都是阿衍部的帐篷、草场与牛羊。若那些正在痛饮美酒正在欢歌悦舞祝福他和他的塔格丽的族人们,忽然看到他们的塔索、他们未来的单于这样大呼小叫地上演你追我逐的滑稽戏,他们会怎么想呢?

“……你不再是个孩子了,”赫雅朵的声音出现在风中——永远那么镇定而宽容的声音,“你找到了你的塔格丽,你带回了命运之女。你马上就要是命运的主人了……记得……你将是单于,是所有人的依靠与希望……你不能叫他们失望……”

于是扎格尔塔索同样咬紧下唇,缄口不语,铆足了劲头只是向前。

……泪水不曾滑落眼眶,却仿佛通通灌入了口腔,整个喉管内一片苦涩咸腥。扎格尔越逼越近,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甚至能听到他怦怦的心跳声——有多少次啊,她靠在他胸前时,都曾听到这个声音……各式各样的混乱情感充斥头脑,连长安不知不觉间使出了自己的全部手段——习练不久的白莲真气澎湃在周身上下,随着心绪的荡漾体温渐渐升高,皮肤下面浮现出一朵一朵白炽的轮廓。她的形体虽然轻盈,毕竟还是有分量的,可身上的莲花一旦出现,胯下的胭脂马仿佛背着的不再是个大活人,而是换了根羽毛似的,脚力竟然又加了一成!身后追赶的扎格尔眼中现出厉色,两匹马之间的距离眼看只剩尺许,却生生开始拉远了。

扎格尔顿时冒出三分怒,却又有七分惊,他爱马如命,向来将心爱的马匹当做极好的挚友看待,连大声呵斥都是少的,此刻却抄起了鞭子,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乌骓马嘶叫一声,口中喷出大量白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再次赶了上去!

身前不远处,连长安猛地转过身向着他——她竟然在全速奔驰的马背上放开了缰绳,双手持定一把雕花长弓,弓上搭着一支银色的箭矢。

“不要追我!”她几乎是在尖叫着,“我不想伤你!”

那柄长弓是扎格尔的安达厄鲁送给她的仪式礼——连长安知道它很贵重,却并不真正明白,这些礼物都将在她与他的婚礼上扮演重要的角色。没有它们,他无法成为单于,而她也不会变成阏氏……她只是又羞又怒,她只是被那该死的矜持以及自己的心魔死死攫住无法动弹,她抓住那张随意挂在马鞍前的雕弓就像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无论什么都好,她需要一件东西让自己摆脱目前最大的窘态。

她依然忍住没有哭,可声音却比哭泣还要惨然,还要让人肝肠寸断,“别逼我……扎格尔,求你别逼我……”

锋利的箭镞在颠簸的马背上起伏,于灿烂的日光下闪烁,扎格尔彻底目瞪口呆。那柄弓瞧着并不起眼,却是上古神木所制,绝非一般人的臂力可以使动——可他纤秀单薄的塔格丽,却用那样一种危险而别扭的姿势,挽雕弓如满月!

“长安——”他终于开口唤她,声音无限惊悸。与此同时,她双手一抖,箭如流星疾飞而来!

一番追逐之后,二人之间只隔着两丈左右的距离。箭一离弦立刻化作银白的虚影,不过弹指工夫,抑或连一弹指的光阴也没有,扎格尔便听见一声尖啸擦着左耳飞过,他的半边脸都被带起的劲风刮得隐隐生疼。

扎格尔有没有被这一箭吓住,实在不好说,但连长安肯定是被吓坏了。那一箭她根本没有瞄准,她甚至没有真的想射出去——只是感觉身前破了一个大洞,最柔软的部分暴露在最在意的人面前。她怕啊、怕啊,实在是怕极了,却又完全说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

害怕把真实的心意表达出来吗?甚至……怕到完全不敢承认,以自己的真心为耻吗?

那样害怕……害怕失去你……

扎格尔缓缓地、缓缓地将手伸向左鬓,动作几乎要停滞了。那一瞬间,他满脸的心急火燎惊怒交加全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荒凉,如同这遍地枯黄的一望无际的原野……座下的乌骓最懂得主人的心思,渐渐放缓了蹄子,任它那胭脂色的同伴,逐渐消失在远方。

草地上抛着一张弓,弓弦已断为两截,断口处有殷红的血迹。阿衍部的塔索、未来的单于扎格尔缓缓下马,缓缓拾起那张残弓来。他突然想起了不久之前,抑或是上辈子之前,在那个刀光密布死亡纵横的山谷中,在那个夜晚……她与他之间那场致命的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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