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头流水(1)

草原的白昼很美,而草原的夜更是美得摄人心魂。

星星那么亮、那么低,在头顶有条不紊地旋转着,无论春夏秋冬,无论悲欢离合,无论星空下抬头仰望的人是帝王还是囚徒,它们一直闪烁,一直照耀,一直冷眼看红尘爱恨、日月如梭。

连长安在夜风中策马徐行,马颈下的銮铃叮当轻响。起初她不谙长久乘骑,每日宿营时从脚尖到腰部通通颠到麻木,大腿内侧淤青流血,要人搀扶着才能下马。可渐渐地,腰胯间掌握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马背上的生活再也难不倒她。

他们自宣佑二年腊月残冬从龙城逃离,用了足足一个月光阴辗转于连绵的山野。待到高耸的峰峦逐渐低缓下去,马队从千年前汉人皇帝修建的古长城下逶迤而过。黄沙淹没了高墙,倾颓的烽火台上爬满了褐色枯草。扎格尔带着队伍翻越一道残破的阙口,终于,新的世界如大幅华丽长卷在面前徐徐打开,草原的儿子回家了!

向西,继续向西,追着落日的方向,每一天都更为强壮更有勇气,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旅程。日月星辰高悬于头顶,脚下则是一望无际的、风雪吹拂的戈壁原野。连长安彻底爱上了这种驰骋万里的恣意与快乐。

“……就要到了,顶多再有两三天,车黎叔叔已经快马回去通报了。”扎格尔对她说。一过长城他就恢复了胡人的装扮,头发从耳后两侧向上高高梳起,于头顶汇在一处,串上青铜与黑铁打制的各色护身符,编出无数辫子,辫梢结着金铃铛。

她与他并辔而行,星光垂地,未消的残雪下,草叶隐隐发亮。许久,连长安都没有回答。

“怎么了?”他终于察觉出异样,问她。

连长安急忙回头,逼迫自己显露笑容,“没什么,”她说,“今日的剑练得不顺,心里有些烦……”

自离开龙城的那一日起,无论旅途多么艰辛,她每日都要榨出点滴时间研习白莲诸人教她的种种秘术。从内息吐纳到刀枪剑戟,仿佛想将少时遗漏的功课一口气补足。扎格尔虽然认为她对待自己未免过于苛刻,却从未出言劝阻——她决定了什么,便是什么,他向来不会干涉,他给她的唯有信任与宽容,为此连长安几乎感激涕零。

他实在是个好男人——无数次,她都忍不住这样想,上天其实待她不薄。

但……离她的国度越远,离他的世界越近,连长安越难以自抑地游移起来。莫名的恐惧如杂草般疯长,全都是些无端可笑的念头,她已决定“相信”他了,但是……

连长安猛然领悟到这种感觉叫做忐忑不安,叫做患得患失,真真有趣,原来自己竟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呢。

她觉得自己忽然变得软弱了,在这样陌生的天空之下。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走着,远离世间一切尘嚣。忽然,扎格尔拍了拍座下马匹的脖子,驻足停步,道:“长安,你听——”

听什么?连长安微怔,也勒住了坐骑。今夜风声止歇,唯有璀璨的寂静的银河。

扎格尔纵身跳下马背,也不顾身上穿着的昂贵皮裘,径直伏在地上,将一侧耳朵贴紧地面。俄而,又跳起来踩镫上马,拨转马头,面露喜色,对连长安道:“快跟我来!”

连长安迟疑地点了点头,两匹马一前一后跃了出去。

她没有问是什么,不需要问——疾驰了半炷香的工夫,她也听到了那个声音,轰隆隆的,像是大雨天的闷雷。再奔一阵,轰鸣声越响,简直犹如千军万马奔腾席卷——平整的旷野在远方断裂,伤口中咆哮着大地的血脉。一条气势恢宏的江河骤然出现,横亘眼前,水雾扑面而来,月光与星光闪在翻涌的浪尖上,点点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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