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共语(2)

“从来……从来没有……”

“的确,从来没有,”连长安道,“但现在有了——现在我是白莲。这不是连怀箴的道路,这是我的。”

石块一般坚硬而纯粹的男人在昏黄的光线中默默矗立,终于,他推金山、倒玉柱,跪拜下去,以首顿地,切切呼唤:“宗主!”

连长安望着他,心中无忧无喜,只是感觉到肩膀上又平添了一份重担。“起来吧,”她对他说,“若你尊我为宗主,便记得:杨什长,我不喜欢人跪在我面前,从今往后,站着说话。”

和她预想的一样,杨赫带来的是坏消息——幸好,还不算是坏到了家。那假冒的“连怀箴”受了伤,颇重的伤,但显然没有重到令她决意放弃今夜的计划。

据她说,就在今夜子正,牢里的白莲逆匪们会被提出来秘密押解上京。而她的打算很简单,潜入廷尉府中,在众人被带出牢笼的时候趁机抢夺。然后穿了廷尉们的服饰,拿了他们的腰牌,带着没有上锁的囚车,大摇大摆混出城去。

“大胆,而且……荒唐。”连长安将自己修长的玉指相对,两只手压成一个尖塔的形状,皱眉道,“廷尉府内至少有百余人手吧?这还不算龙城大营的兵卒。只要消息传出,整座府邸都会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她为什么不计划等出了城再劫囚车?”

“龙城大营的三百重甲和一百弓弩手,今夜就埋伏在北门外里许处等候。一旦出了城,交到他们手中,半点儿希望都不会有……”

“而深更半夜四门紧闭,断然掀不起大风浪,所以廷尉府其实没在城里安排太多人手,是吧?”连长安替他将后面的话说完。

“是。”杨赫点头。

“奇险之策。”连长安评论道。收回双手,她太使力了,指根已隐隐作痛。

她担心的并不是这个“连怀箴”的计划有可能落空——若果真如此,那不过是失败。她怕的不是失败,而是这一切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

经历了玉京的劫数,如今的连长安对于虚假的东西,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连她自己都明白,假如她不是那么强求一个“真”字,而是从一开始就顶着连怀箴的名字活下去,也许叶洲……也许所有人都会觉得熨帖吧?

可是,假的毕竟是假的,能有什么乐趣?这世上唯有真心可贵,她只求对她好的人,是发自内心对她好,哪怕只一人,哪怕只一瞬,已然足够了。哪怕她可怜的手心里,只能抓到一粒沙子,也胜过攥住所有奔腾的流水。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沙上铸塔更为可笑,也没有什么比不断用新的谎言去弥补旧的谎言更为可怕——而这一切,慕容澈早就教会了她。

也正是从杨赫口中,连长安终于知道,即使她“死”了,慕容澈也没有放过她。宣佑帝新近迎娶了庆平侯的妹妹、拓跋家的小姐为贵妃——“朕若得卿,生不二色”?这八个字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而人尽皆知,当朝的皇后连长安,此刻人在深宫之中。她是慕容澈亲笔御封的白莲宗主,在她麾下,替她执掌新的白莲军以及廷尉府的,是曾经白莲三尉之一的何隐。

就像是历代白莲先祖将大齐皇帝们当做傀儡一般,如今的大齐皇帝也在深宫里竖了一个傀儡装成是最后的白莲。以此之名,号令天下,收服人心——这算不算天道轮回,连家报应不爽?

连长安忽然觉得不寒而栗——万一那假的连怀箴正好来自廷尉府,或者干脆她就是何隐的手下,是玉京深宫中那个“连长安”的爪牙……那这整个扑朔迷离的故事,这大胆甚至荒唐的计策忽然变得再合理不过——利用白莲之子们对盛莲将军的尊崇乃至盲信,以牢里关着的那些“白莲乱党”为诱饵,引蛇出洞,一网打尽,简直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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