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氏的年龄比丈夫大,黑氏把什么都干了,喂猪,揽羊,上青崖头上砍柴火。一到晚上,小男人就缠她。男人是个小猴猴,看了许多书,学着许多新方法来折磨,她又气又恨,一肚子可以把他弹下炕去;“你是我的地!”小男人却说,他愿意怎么犁都可以。夜黑漆漆的,点点星辰,寒冷从窗棂里透进来。小男人压迫着她,口里却叫着别人的名字,黑氏知道那是些村里鲜嫩的女子,泪水潸然满面。等丈夫滚在一边大病一场地睡着去了,她哽咽出声,嗟啜不已。

这边厢房一动静,那边厢房就发恨声,公公骂道:“长声短叹地发什么贱气,好吃好喝得肚子鼓胀睡不着吗?”公公的脾气越来越暴躁,黑氏就不敢再出声,听得还在骂了一句:“在娘家吃什么了,穿什么了,跌到福窝里了还不顺心?!”劈里啪啦拨算盘。公公是镇上的信贷员,算盘上的功夫深,双手打得“狮子滚绣球”。这两年日胜一日富起来,家人就给她难看脸色,恶色败气,批点她的面粗,手脚肥胖,丑。黑氏是知足人,深山的娘家穷,茶饭是比以前好。哥哥的脸色黄蜡蜡的,十天半月来镇上赶集,拿些山货到这家,吃一顿饭要走了,总说:“我妹子有福!”她心里苦苦的。好哥哥,吃得好了就有福?这话却倒不到人面前去,只是越发伏低伏小。私下里盼着养个儿来,有个贴己,送子娘娘却偏不光顾。如此睁着大的眼睛在黑暗里思想,窗外就没了星星,淅淅沥沥落起雨来,倒熬煎这雨一下,坡上的红苕蔓子就要沿蔓生根,得去再一次翻锄了。

这当儿,院门很响地被人拍了一下,接着是门环“哐哐哐”三声摇动。那边厢房的公公立即应声:“来了,来了!”趿了鞋出去开门。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压声问:“又和谁喝酒?”公公说:“没外人,专等着你呢。”俩人就骂了一阵天雨,进屋到那边厢房了,叽叽咕咕,鬼念经般说话。

婆婆已经起来了,拿那杆竹管烟袋敲打她的厢房门框,叫:“黑,起来!你爹和客人要喝酒,你下厨炒几个菜去。你装什么呀,睡得这么深沉!”

家里时常来人,黑氏已经习惯了,她不解的是客人常要半夜里来,有时扛来好多东西,用木箱和麻袋装着,公公不让任何人动,她也就装个猫儿狗儿,不言语。厨房里炒得一盘鸡蛋,一碟变蛋,一碟臭豆腐,一碗熏肉。一箕盘端了进公公房里,瞧见客人是个极风流的人,正将桌上一沓钱推给公公说:“这些是你的,怎么样,只要……”公公用脚在桌下踏了客人的脚,抹下头上的帽子,随便一放,钱票盖住了。黑氏乖觉,全装混沌,怯怯地看着客人说:“黑漆半夜的,没好菜的。”客人便大胆地看她,看得生怪;黑氏慌得用手抚扣子,害怕扣子扣错了,惹人耻笑。

公公便说:“睡去吧,你还呆在这里干啥?”

黑氏放赦一般回来,坐在炕上了,小男人已经转醒,悄声问:“谁来了,是马乡长吗?”黑氏说:“马乡长鼻子大,这个人气派呢。”小男人说:“这是东村姓王的,他跑运输发了大财了,有了钱讨了个县城女子,嫩面得能弹出水!”黑氏黯然无语。小男人又说:“他发了财了,敢不到咱家来,爹又落一笔钱了!”黑氏说:“人家跑运输,爹落的什么钱?”小男人说:“爹入股呀!”黑氏一直对这家人疑惑,就再问:“爹哪有钱入股?”小男人黑暗里眼里放光,说:“你以为你嫁给我平凡吗,我爹虽不是什么领导,我爹却是和什么打交道的?你丑人倒有丑福!”黑氏说:“我不稀罕那么多钱,当初嫁你,你也是没钱的光棍!”小男人说:“我知道你害怕我家发财哩,怕你越来越不配我哩!”黑氏咬了嘴唇,听那边厢房公公劝客人酒,喝得已经晕头。有盘子翻跌桌下,发着破裂的声响。小男人说:“怎的不说话?”黑氏说:“我不是为我想,我是为你想的,钱来路不明,多了会瞎人的。”小男人说:“哟,你那么清高,结婚时你娘怎的要我出个棺材钱?隔壁的钱来路明,你跟他过活去?!”

黑氏拉过被子连身子带头裹严睡倒了。

眼睛闭着,心却睡不着,一股黑血在肚里翻腾。恨娘家人穷,不能门当户对,又恨小男人家有了钱,口大气粗……直挨到鸡叫三遍,窸窸窣窣又起来,得给猪熬食了。雨还在落着,院子里水汪汪一片白亮。忽见得隔壁那家院子上空红光一片,甚是吃惊,爬上院墙头的梯子看时,隔壁人家台阶上生着一堆篝火,一个人蹲在旁边,将一条新制的扁担一头支在门槛下,一头伸过火上,双手趁趁地往下压。八尺余长的桑木扁担就两头翘,翘得一张弓。黑氏便叫:“木犊,起得早?难得落了雨,也不蒙头睡个懒觉!”

木犊回过头来,倒是吓了一跳,火光映在脸上,红堂堂的像酱了猪血,瞧见是黑氏,笑,欻欻拉拉响。

黑氏又说:“一条扁担,还那么伺候?”

木犊说:“不收拾软和,它砍肩哩!”

黑氏说:“反正它是压人的,你也要去南山担龙须草吗?”

木犊说:“南院秃子,三天一来回,赚得三块多钱的,我比他有力气。”

黑氏说:“人家都出去跑大生意,千儿八百地挣哩……”

木犊说:“咱没车,就是有车,没恁个本事的。”

黑氏在墙头上长长叹了一口气。黑氏可怜这木犊,家底缺乏,人又笨拙,和一个老爹过活,三十二三了,还娶不下个女人做针线,裤子破了,白线黑线揪疙瘩缭。本要说句“你哪有秃子灵活,担龙须草走山路,瓷脚笨手的可要小心”,话到口边又咽了。待要走下梯子,木犊却叫:“黑,给你个热的!”手就在火堆里刨,刨出个黑糊糊的东西,两手那么倒着,大声吸溜,跑过墙根处了,踮脚尖往上递。黑氏看着是颗拳头大的洋芋。

黑氏说:“我不吃,还没洗脸哩!”下了一节梯子。下去了,又上来,见木犊又换了一只手,还在努力往上递,黑黑的肚皮露在外边。她伸手接住了,烫得如火炭,掰开,黎明里白花花两半,蹿一股热气,她咬了一口。

木犊问:“面不面?”满足地想笑,又欻拉一下。

黑氏已经走下梯子,头上让雨淋湿了,滴滴答答顺着头发往下流水。

到了冬天,木犊担折了两条扁担,肩头上隆了很大的肉包,指甲掐也不觉生痛,家里却并没见有大变样,顾住了油盐酱醋,和爹新做了一身棉衣,光景不宽展也不太寒碜。十一月初六,出了个大红日头,父子俩新做了一条更长的扁担,在火上烤了,用瓷片刮磨,一遍又一遍上了豆油,能照出蓬头和垢脸。中午时分,于院中设了香案,将那扁担两头挂红横放案上,木犊跪倒在尘埃里磕头作揖,敬扁担神。木犊感念扁担使他家有了零用碎钱,他不再去担龙须草了,趁天寒地冷,去更深远的山里担木炭。祀奠之后,老爹将一口袋干粮缚在扁担头上,别六双草鞋在木犊的后腰带,送儿子出门。木犊反身退至院门口,转正身,齐足立于门内,叩齿三十六通,以右手大拇指在地上先画四纵,后画五横,毕,咒曰:“四纵五横吾今出行禹王卫道蚩尤避兵盗贼不得起虎狼不侵行远归乡故当吾者死背吾者亡急急急如九天玄女律令。”咒毕,再不反顾,大步而去。老爹望儿走远,捡一土块压在四纵五横上,倚在门上,热泪肆涌,遂听得隔壁院子里劈劈啪啪一阵鞭炮轰响。

黑氏一家是要搬迁了。

腊月里,信贷员又入了一股到镇上一家蘑菇厂,天晓得这厂子那么大的本钱,买了许多菌种,盖了许多作坊,培育成功,收入成倍成倍往上翻,他家就得了流水一般的钱路,便也就卖了旧屋,在镇上盖了一院房,一砖到顶,堂皇得似了爷庙。这家暴发,村人皆目瞪口呆,黑氏也惊魂落魄。好多人来帮忙搬家,黑氏把从娘家带来的一块石枕也放到拉车上,小男人将它撂了。

黑氏说:“这是我的枕头。”

小男人说:“到镇上住呀,你还学那野人?”

黑氏说:“我从小枕惯了,不枕,脑壳烧得疼哩!”

小男人骂道:“贱命!”还是把石枕撂了。

黑氏怔怔地立了一会儿,旁边的人都看她,她没有顶撞丈夫,也不哭,后来抱了石枕,油污污的,过来给了木犊爹。

她说:“伯,我们要走了,这块石枕给你留下,它是天星落下来的,我爷枕了一辈子,我爹枕,出嫁时娘陪给我。它好生凉,枕上从不害眼哩。”

从此黑氏住在镇上,她更忙累了,要做了家里老少吃的喝的,鸡、猪、狗、猫她要经管,地里的活也全是她,且公婆讲究起体面,日日强调屋里院外一星灰尘不要,一根麦秸不留,她睡得比以前更少了。小男人老嫌她多吃,要求不能再胖,人一瘦脸更黑,又骂她是黑豆皮。年终家里买给她一双鞋,人造革的,皮货,逢集便要她穿,黑氏脚肥,塞进去疼得难受,从集上回来,鞋脱到一边去就噙着眼泪哭。她知道小男人不是疼她,是嫌她丑,但娘生她丑样,也不是一双皮鞋能改变的!小男人就打她,用刀子吓唬她。打她打得太过分了,她一下子发了凶,反身一抱,小男人就脚手并作地端在怀里,丢粪筐一样丢在炕上。她说:“我是让你试试我的力气哩!”

这消息被外人得知,全都扯笑,黑氏在地里干活了,有人就问:“黑,又教训你男人了吗?”黑氏缄口不答。那人就又问:“黑,你怎的不穿皮鞋了?你们家那么富,你怎不向你公公要一个手表戴戴!”

这话说得多了,黑氏也嘀咕:怎的这家这般有钱,村里镇上做生意的人家多,也不见钱这么来得容易?夜里小男人回来,她问根底,小男人说:“这话我也听得多了,人都在发忌恨哩!外边再有人问你,你就说:政策允许哩,怎么着?!”

黑氏越发奇怪的,夜里总有客来,和公公在卧房里说话,她一进去,那话就住了。白日里,却总是请乡上的干部来吃酒,乡长一次吃醉了,指着公公鼻子说:“你他娘的,活得倒比我乡长强,管一个信用社,什么都有了!我可告诉你呀,有人联名写信说你在贷款上有手脚!”公公登时脸面煞白,忙扶乡长睡在他的炕上,供喝茶喝醋,结果吐得满炕皆是。不久,突然镇上有了风声,说是公公提出赞助办学,要拿出三万元扩建镇上小学。黑氏着实惊骇,公公能拿出这么多钱!这些钱平日放在哪里,家底拢共有多少?又不久,县上就来了人,召集了镇村大会,公公站在会台上,披红戴花,满面红光。从此,一面红底黄字的大锦旗就挂在了中堂,院门敞开,过路人老远便瞧见一片红堂堂。再不久,学校焕然一新,公公做了名誉校长,小男人破例做了教师,教授体育,日日率领学生打篮球,快活得如做了神仙。

黑氏不明白公公那么吝啬的人竟又那么大方,黑氏现在是明白了。小男人夜里折磨她,说她现在不是农民的婆娘了,是公家干部的夫人。黑氏不知道干部的好处,她受的是更粗野的罪,不许点灯,他叫她是镇上最俏的一个女子的名字,要求叫一声,让她应一声。她气愤不过:“她是她,我是我,你有本事寻她去!”

此话不幸言中,丈夫果然夜里不回来了。一日不回,两日不回,黑氏到学校去,丈夫的房里有一个女人。女人是镇上最俏的,小男人说,我们在谈学习哩。黑氏心下想:或许真是学习,那咱就无趣了。临走说:“你几夜不回了,这房子潮,晚上得买些炭烘烘。”

小男人一月两月不来缠她,她轻省了许多,夜里能睡囫囵觉,后来却感到了空落。小男人不是省油的灯,身子一日不济一日消瘦,她心上又犯了疑,去学校看时,人家又在学习哩,她没证没据的,闷闷地又转回来。

学校里有一个校工,是很远的西川人,给教师白日做一顿饭,夜里教师全回家了(这学校教师都是民办教师),他看守门户。黑暗里拿凳子坐在门口,一边明灭抽烟,一边放最大音量听一台收音机。黑氏到学校去,与这校工认识了,知道他叫来顺,眉心有一颗痣,人长得又老实又乖觉,却穷得可怜,脚上老是一双黄胶鞋,走动咕咕响,像是灌了水。

黑氏一来,来顺就叫,同时将屁股下的小矮凳让出来,让她听收音机里的女人唱。

黑氏说:“来顺,你那么会过日子,挣国家的钱,脚上老穿那黄胶鞋,你不嫌烧吗?”

来顺就把脚收了,老实得如一只猫,说:“我何不想穿得体面,月挣二十八块钱,我爷八十了,老得糊糊涂涂,我娘又是病身子,三个妹妹都在上学……我能像你男人那么有福?”

黑氏说:“你还有个爷?”下边话没有说出,意思是:上头三个老人,光三副棺材就够半辈还不清账了!就又问,“来顺,你女人身体还好?”

来顺说:“我哪儿有女人,前年订了一个,人家又退了,跟了个万元户的跛子儿子,我一气才到这里干了校工。”

黑氏为他叹了一口气。

三天后,黑氏从箱底取出一双布鞋来,拿给来顺穿。来顺以为是趣话,夸了一通针脚好,却是不敢收。黑氏说:“来顺你好争气!嫌这面料不是灯芯绒吗?这可是新的,做给我那一口人,他穿了一天又去穿皮鞋了。你试试,合脚不?”来顺端盆水洗了脚,脚又长又厚,穿进去好夹。黑氏笑了一回,说用剪子铰开一点鞋口,将就穿几日是几日吧。来顺口里应着,却并未去铰,干完活了,就穿了新鞋,扭秧歌似的走。

小男人知道黑氏给了来顺鞋,并不恼,说:“来顺薄命,三十多了还是个童身子!”黑氏说:“没婆娘了想婆娘,有婆娘了一月两月不回来!”小男人说:“你给他送鞋,你也给他个稀罕东西去!”黑氏说:“放你娘的屁!”塞给他个冷枕头。小男人却认真说:“我说的是真话,咱谁也不管谁。”黑氏问:“你这啥意思,让我给你放缰绳吗?我问你,你在学校玩着打球,和那些女的有多少习要学?”两人捣起嘴来,小男人就动了手,他力气不行,手脚却利索,一拳戳在黑氏肚上,自个翻身却往学校睡去了。公公婆婆又一顿臭骂,气得黑氏一夜未合眼,天明起来眼圈都乌黑。她有心去学校闹一场,一到校门口,心却软了:小男人这不好那不好,毕竟现在是教师了,闹开来也太丢人。来顺见是她,热情招呼,问她眼圈怎的黑了,她泪水婆娑,拉来顺到没人处,说:“来顺,你是实诚人,你不要哄我,我那口子在这里可本分?”来顺吓了一跳,半天没有做声。黑氏问得紧了,说:“这我不知道啊,这事要捉双,我怎能七说八道?他这等人物,光头整脸的,他还能作孽胡来?”黑氏想了想,也不再问:“你黑白在学校,你替我留神他。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对外人提起,人倒笑我没能耐。”来顺点头,看着她走了,发了许多感慨。

一日,吃罢晚饭,黑氏到河里去担水,河沿上蹲着来顺洗衣服。来顺似乎要对她说什么,欲言又止,黑氏狐疑,说:“你有事在瞒我?”来顺越发尴尬,口里含糊不知所云。黑氏就说:“常言道,人只可皮相,不能骨相。你也是这般角色!”来顺就放沉了脑袋,说了小男人如何如何长久同镇上一女人私通,那女的又翻了脸,新近又与乡长的小女子撮在一处,今日夜里,那女子又去学校了,也不避他,先是房里亮着灯,后来灯也灭了,如此云云。黑氏听罢,身子闪了几闪有些不稳。来顺说:“这话我万不该对你说,可不说良心上又过不去……你不要生气,他反正是你的人,那女的她爹就是乡长,她也不能明打明……”黑氏没说一句话,挑了水回去了。

黑氏挑水到村口,一丢担子把水倒了,坐下来呜呜地哭,她料到小男人会走这一步,但真真正正知道这事了,却感到是如此突然,受不了打击!当下只身跑到学校去,来顺还没有回来,校内一片漆黑,她却有些害怕了。这事是天下丑事,冷不丁破门进去,那女的也是没结婚的货,再色胆包天,也是有脸面的,弄不好上吊投河,那也是出性命的祸事!黑氏想,罢了,罢了,只要截散他俩,男的怯胆,女的羞愧,囫囵自己一对夫妻罢了。就立在院子喊小男人的名字,小男人应了声,说他睡了,有事明日说。她说:“爹让我给你说件要紧事,你快起来,我先到茅房去一下!”她是让那女子趁机出门逃去,就故意放重脚步,真的到后院厕所去。

返回来,小男人的房子亮了灯。她进去,被子并没有叠,丈夫坐在床上吸烟,屋里燃着一炷香,香香的。小男人说:“什么事,等不到天明?”口气冷淡。黑氏说:“这地方我来不得吗?你多时不回去,这夫不夫妻不妻的……”小男人便说:“就说这些?说完了回去吧!”黑氏站起来要走,却听见柜子后有些微响动,低头看时,柜下有着一双脚,小小巧巧的。她无声地哼笑一下,又稳稳地坐下,直勾勾看起丈夫说:“我今日就不走了,我要你给我倒一杯水来。”小男人已经发觉她的用意了,脸上有了慌张,倒一杯水放在她面前。黑氏再说:“再倒一杯水。”又一杯倒上了。她平平静静地说:“来吧,喝口水吧,喝口热水不会伤了身子的。”柜子后旋闪出一个女子,粉红内衣,鬓发蓬松,一脸狐妖。黑氏看了,心下也惊叹:这骚货也真艳乍!那女子脸并不红,在床沿坐了,仰眼盯房上顶棚,全无羞愧之色。黑氏倒大惊,有这等厚脸的!气血登时上脸,平静了半日,还是说:“我不打你们,也不骂你们,我是求你们,别使这个家活活拆散,事情闹大了,与我不好,与谁也不会好。去吧,喝了这水去吧。”那女子穿好衣服走出去了,从门口又转回来,带走了桌上的香脂盒。黑氏忽地嘴唇抖动,脸色无血,从凳子上跌下来,不省人事。

之后,小男人并不收敛,依旧同那女子如漆如胶,做出龌龊肮脏之事。黑氏倒后悔那夜自己的宽容,和小男人打闹过几次。小男人仗着爹的财力,乡长的权力,倒越发一意肆行,苦得黑氏常找着来顺哭诉,来顺也陪她掉两颗三颗热烫眼泪。

一日,逢集,天寒地冻,黑氏瑟瑟地在市场买炭。偏巧遇着木犊,木犊身脸乌黑,形如饿鬼,见黑氏却惊道:“黑,你病了,瘦得这样?”黑氏想起墙头送洋芋之事,肠肚皆软,不觉欷NFDA1不已。木犊是善心人,当下也吸溜鼻子问道:“是不是你那口人欺辱你?村里人都在说……”如此这般问了情况,黑氏就哭得泪人一样,木犊劝了半日才止。

下半晌,木犊寻着来顺,将来顺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是不该把事情告诉黑氏!来顺好委屈,说不告诉黑氏,他良心上不得下去。木犊说:“那起什么作用,信贷员的儿子是那路坯子,狗忘不了吃屎,你让黑知道了,只能让她人不人鬼不鬼!如今瘦成那个样子,你就良心安妥了?”噎得来顺无言以对。两个男人苦了半天,不知如何解救黑氏,木犊就骂信贷员父子钱瞎了眼也瞎了心,偏偏乡长树他们是好的,这信贷员暗中又给乡长使了多少黑钱!到底来顺脑子快,说:“锅底里抽柴火,咱收拾那女子去!那女子没了脸面再到学校,黑的男人就或许会安生!”当夜俩人蒙了脸面,来顺放哨,木犊伏在路边,见那女子往学校去,木犊虎扑上去,擂拳便揪,末了五指在那嫩脸上抓出血道,骂:“你既不要脸,就抓了你这皮!”

乡长的女子被打,只有小男人和这女子明白为何被打,对人却无法说出,只告爹有人夜半拦路行奸。乡长责令乡派出所破案,这女子提供罪犯说话声像木犊,把木犊抓去,木犊供言不讳,却说了原委。派出所没有呈报县公安局,但也未放了他,以乡长旨意罚他十五天拘留。

但是,小男人却极快与黑氏离了婚;重结二婚,小男人娶的是乡长的女子。

黑氏离开了暴发户,并不远走高飞,她变得刚强起来,拒不要原夫家的一椽一瓦,回到村里,借居在早先生产队一间牛棚里。娘家的哥闻风赶来,叫一声“妹子!”泪水涟涟。黑氏说:“你哭啥哩,你妹子做了什么丢人事体?!”哥不哭了。又埋怨妹子逢着好光景不过,落到这步田地,要领她回到娘家去。黑氏说:“我偏不走,我看着这家人能唱什么好戏!”

白日里精心伺候分得的一亩田地,样样都行,不比任何男人差半分。夜里自个烧锅做饭,用一把扫帚磨扫了路边枯草末末,将炕煨得烫热,躺下去,这边身子烙了翻那边,舒服而省心。她先前以为女人离了男人,就是没了树的藤,是断了线的筝,如今看来,女人也是人,活得更旺实!来顺时常到她家里来,帮她劈一抱柴,挑一担水,陪着说说话,她也逢饭了让吃饭,没饭了泡杯茶,天一黄昏,就说:“你走吧,寡妇门前是非多哩!”

来顺不在乎这些,来顺照常来,说起信贷员那一家,又入了一家草袋厂的股,盈了许多大钱,俩人就叹一阵世事。末了她突然问:“那两个男女过得好吧?”来顺说:“有钱使得鬼推磨!那女的肚皮子大了,年内怕要坐月子。”黑氏就痴眼看河对岸的山,她无意于天上的云,远村的烟,来顺不知道她想什么,她也说不清。末了,一个很轻的很淡的笑留在嘴边,打发来顺去了。

村子里却有了议论,说来顺要打这女人的主意。议论先是黑氏不晓,到后碎言断语捕捉了些,心里也扑扑腾腾跳动。早晨对着镜子梳头,镜子里有一张脸,脸黑是黑,却比先前光润得多。她惊奇自己并不老,甚至也并不丑恶,自言自语道:“我难道就剩下了不成?”双耳下也染上两点红晕,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当来顺再来,黑氏就留神他的眉里眼里,来顺果然说出许多话来,让她听了耳朵发烧。但每当这个时候,黑氏就想起一个人,木犊,顽强地在眼前晃。木犊为了她,被抓去受了十五天拘留,那驼子老爹日日送饭,竟一次绊了石头,罐子破了,稀饭泼了一地,老老的人坐在地上哭,她心里就惨惨地像刀子割!放出木犊那天,她见着木犊了,他胡子很长,脸色寡白,见了她却说:“黑,没想我倒害了你,让你守寡了……”可她住到这牛棚里,木犊却再不闪面,他是还觉得对不住她,不来见面,还是天热了,不担炭了又去深山担了龙须草?黑氏这般一走神,来顺作乖,就嗟叹数声,说:“那没良心的东西弃了你。也算他心坏了,眼也瞎了!他说你丑,丑在哪里?这般整齐的人物,你也不愁没个新窝的。”黑氏也便把脸弄成柔和样子,微笑一下,让来顺不必多说。来顺即刻回去,想入非非,自此衣衫破旧,却洗浆干净,脸子白白的,也有心和小男人在学校里说些闲话,笑过几回。

黑氏稍稍充足的精神又消乏了,最害怕的秋雨到来,她坐在炕头上,看门前水滩里明灭雨泡。再往远处,是田埂,是河流,是重重叠叠的山。黑氏文化浅,不懂得作诗之类,但却全然有诗的意味,一种沉重的愁绪袭在心上,压迫着。她记起了在娘家做女儿的秋雨天,记起在小男人家的秋雨天,今日凄凄惨惨可怜的样子,心中悲哀怫郁无处可泄,只在昏昏蒙蒙的暮色下,把头埋在两个手掌上,消磨了又消磨,听雨点嘁嘁嘈嘈急落过后,繁音减缓,屋檐水隔三减四地滴答,痴痴想起做寡以后事情,记出许多媒人和包括来顺在内的许多男人,觉得都不过一个当时无聊而一过去即难作合的幻梦罢了。

她突然操心河边的那一块地,地是她新拾的,种有萝卜,夜里涨水能否被冲掉呢?雨已经衰竭,风势依然,黑氏察看萝卜无恙,河水并不怎样变化,水闪着馏光活活流着,像是很凶。忽然在极远的地方闪一下火亮,倏忽又灭了,定睛看去,河的对岸有了微微一点红,如狐的眼睛,忽而不见了,忽而又出现在下方,同时有了水波声,不久一切消失,响一种咯吱细音到了这边滩上。

黑氏以为是鬼,气全屏住,窥觑黑影走近,才是一个担龙须草的人蹚河过来,那结实的块头,拙笨的步姿,黑氏认出来,叫一声:“木犊!”

木犊骇绝,骤然跌在地上,嘴上掉下一个烟蒂,划一道暗红不见了。等分辨面前是黑氏,黑暗里将裤子穿着好,就笑了,欻拉声比以往重了许多。

黑氏说:“这风雨天,你还过河?水涨会卷你到老河口去!”

木犊说:“草收齐了,不连夜回来,那我就困在山里饿死。你一个人不在家,敢到这里来?”

黑氏说:“我来看萝卜,担心被水冲了。”

木犊说:“你要没菜吃了,到我家去,今年我萝卜好哩,又白又长的,够你吃的!”

黑氏说:“我吃你的做啥?!”

这话使木犊沉若深渊,明白面对着一个女人,一个年纪轻轻的寡妇,热情仿佛骤然下沉,半天冒不出水面,略显粗鲁地问:“黑,你还没个男人?这年头,没有男人怎么过日子!要找了,你就看准准的,嫁一个疼你的!”

黑氏登时觉得鼻子不通,见塞作热,身子只是惫懒,靠在一棵河柳上。

木犊说完,亦无别话,见女人不言传,慌得忐忑不安。俩人皆陷入缄默,各把思想放在这看到的河水、柳树,以及对面而立的人物以外的一个地方去了。直待到远方一声野狗的嗥吠,方清醒过来,黑氏说:“回吧。”木犊方觉起肩上担子的沉重,俩人一路无话。

十天后,有媒人找黑氏,说有男人出三百元聘礼娶她,问是哪个,说是来顺。黑氏心里作念:果然是他,他是敢有这份主张的!慌了手脚。媒人说:“人穷是穷,皮相齐整,况且老家不在这里,成亲后他带你离开这里,眼不见那一家人,心里不生气!”黑氏却说:“我不在乎穷,我就是穷家女子。我拿定主意是不走的,我要争口气,比试着那一家人!”媒人倒着了恼,说道:“你也是不掂轻重!那一家人成了乡长的亲家,有钱有势,你能奈何人家?”黑氏说:“我不奈何,政策奈何哩!”媒人说:“你好瓜,落到这地步!政策是什么,政策是烤洋芋。人熟了,洋芋是软的;人生了,洋芋是硬的。”黑氏说:“像你说的,真没世事了?”媒人又说:“依你说是不悦意来顺?你和来顺眉里眼里都有情意,正经提了,却不愿意?”黑氏说:“这是谁说的,我和来顺有什么瓜葛?”俩人言不投合,媒人走了,几天里再不闪面,黑氏倒窝了一肚子气。

忽一晚,又一媒人来家,提的是木犊,她倒哧地笑了,说:“光棍子都来寻上门了!”媒人说,这全是木犊老爹缠她不放,问及木犊,木犊只说黑氏好,但却不敢配黑氏,夜里本是搡着木犊一块来的,走到半路,抱住一棵树再拉不来了。黑氏听着,又忍不住轻轻笑,笑着笑着,眼里噙一颗大的泪珠。黑氏一落泪,泣不成声,趴在炕上难受去了。媒人以为黑氏动心,说句:“木犊家境你知道,人穷却心正,你也是吃过钱多的亏。模样嘛,虽除了忠厚没别的出色处,但人样光堂了,心里野,吃了五谷想六味……听说来顺出的是三百财礼,木犊这三百五放在柜上了。”媒人走了,黑氏抓了三百五十元追出来,没追上,回来痴痴坐了半夜。

种罢小麦,黑氏结婚了。木犊把头和下巴剃得铁青,腰里系了一截红绸子,戴了一顶新帽子,在院子里招呼众亲众邻喝酒。他不会喝酒,却陪着来客喝了几盅,头重脚轻,言语放浪。硬逼着来客多吃多喝,不相信别人肚饱,瓮着声说:“再吃呀,三碗能饱吗?我一顿加饭都加两碗哩!”

黑氏坐在炕上,按规矩只能呆坐,听院子里吃声繁响,继之是笑语呐喊,全戏逗木犊。她从窗格往出看,看到那堵墙头,想起以前是院墙那边人,两个人隔墙头递洋芋吃,想不来人是什么动物,一生要闹出什么折腾?目光斜视来客,偏偏没见来顺,忽然心头又重新加上什么颇重的东西,气也屏住,呼吸不匀。木犊进来,说声“头痛”,倒在炕就醉了。驼背老爹后进来,连唤几声,木犊不醒,说道:“这木犊,你要招呼客哩,客还没走,你倒醉了?!”去取了枕头让儿子枕,黑氏看时,枕是石枕,是她当年送的。

入夜,木犊醒来,见黑氏穿了一身新衣,坐在灯下,那衣服把黑氏几年前的青春寻回来,心里万般涌动,叫声:“黑!”却无下语,哧啦一笑,又哧啦一笑,欲近来又怯胆,搓手不已,可笑如顽童忸怩。黑氏知道他是童子身,人丑家贫又欠言辞,从没有安排女人的经验,可笑了顿生可怜,她梳理了光生生的头发,心想:今日嫁他,就是他的人……黑氏是过来的,偏也作几分羞色,眼角眉底漾一种风情。木犊噗地便吹灭了灯,像饿虎样扑来。

天明醒来,气象一派更新,黑氏看压在身上的一只胳膊,强健如铁棒,筋络凸起,黄毛丛生。最后落眼到卧房门的桑木扁担上,漆锃锃发亮,就想这根扁担养活了两张口,今添一口,这蛮牛一样的丈夫将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她的身上,更是在这扁担上耗去精力和生命,鼻子不觉发酸起来。他终于醒了,给她讲好多新的感觉和体验,讲他如何要疼她爱她,他可以一拳打死一条狗,拳头却绝不落到她身上,讲他只守这一个女人,一生就心满意足,决不采路旁的野花。他,木犊,似乎还说到他当光棍时的苦楚,在包谷地里看见一对狗……黑氏就说:“木犊,你昨日怎的不请了来顺来喝酒?”

木犊说:“请了,他说来的,他却没来。”

黑氏说:“他也是个好人,你在他面前不要气盛,几时了,好好待他喝场酒。”

木犊说:“嗯。”

第三天,木犊卖龙须草回来,才路过村前打麦场上,麦秸堆后走出来顺。来顺突然间瘦了许多,眼睛混浊无光,说:“木犊,你好快活!有了婆娘,活成人物了!”木犊就拱手,埋怨那天为何不来?来顺说:“那日没去,今日给喝喜酒吗?”木犊说:“好的,才卖了龙须草,口袋有钱。你等着,我买酒去!”即刻返镇上提了一瓶酒风卷而至,来到家炒了菜喝,来顺说不必,就在这儿干喝。俩人到麦秸堆后握瓶子你一口我一口喝将不止。

木犊是不善喝人,陪了几来回,眼里就出双影,来顺还是自喝又劝喝,自个一口酒一声祝贺,就呜呜哭起来,说:“木犊,你是我的朋友,你可以穿我的衣,不可占我的妻!”木犊吓了一跳,说他并不敢做这六畜不如的勾当。来顺又说:“黑,是你婆娘,也是我婆娘,这女人我比你提亲得早,我掏三百元,你掏三百五,你把她娶了!我没钱,我就是缺钱!”木犊知道来顺有心思,喝了酒说酒话,他也是听黑氏说过来顺让人提过亲,拿了三百元的事。当下说:“来顺,你这冤枉我,也冤枉了黑,她不嫁你,不是你掏的钱比我少,她也没要我的钱!”来顺愣了半晌,打着酒嗝问:“这是真的?”木犊指天发咒。来顺就举着瓶子说:“我冤枉她了,我没有再去,我迟了一步。来,咱喝,我喝,你喝!”木犊这时倒觉得很过意不去,有些对不住了来顺,就强撑着再喝,不久天旋地转,身软如泥,当时有一孩子在旁边看到,急去报告驼子老爹,老爹赶来时,木犊已醉得不省人事,来顺还在给他灌酒。当下夺了酒瓶,摔个粉碎,骂道:“来顺,你好没德行,你要不下女人,恨我儿子!你知道木犊人瞎,心里没道数,你是要用酒央死他吗?”来顺也醉了八成,忙道没那歹心。驼子老爹气上来扇他一个耳光,背木犊回家去,骂不绝口。

无端风波,来顺落得一片骂名,多久也不敢到黑氏家来。

黑氏倒时时悬念于他,认为来顺不至于那么心坏,说知给木犊,木犊却讷讷说不清个是非。驼子老爹却猫头鹰一般,老远一见来顺就骂,在家里也当着儿子和儿媳骂,骂毕了就说一通“咱家穷,家穷风正,哪个野猫子也不能欺负了这门户”之话,木犊醒不开老爹的话,黑氏听得出,那意思全说给她,是:木犊配你是配不上,既然你做了他的婆娘,你就得把篱笆扎好,不敢有个三心二意!黑氏脸粗心不粗,她受过小男人吃里扒外的亏,将心比心,她是清白怎么做婆娘的。

但黑氏黎明醒来的时候,总听到镇子学校的铃声,铃声悠悠,钻进这屋里,钻入她耳中,她就想起那个白脸脸敲铃人,想不来此人夜里怎么睡得稳,敲完铃了,又独独一人坐在校房门门口在想什么、干什么?

木犊偏在这铃声敲响之后,便醒过来,已经成了习惯。他又要到地里去,光了脊梁刨地,那汗冲着尘土在背上弯曲流下,如爬一背蚯蚓。或者,他再往深山去担龙须草、担木炭,浑身黑得像烧出的瓷壶,大白着眼仁,在锯齿一样的过风梁上彳亍而行。极度的奔波,深沉的疲倦,木犊的支持能力已经到了极限,他似乎是忘却了炕上还有一个酥软软的女人,他睡去如死去一般。但是,家境并不为之起色,多了一个黑氏,衣服有人缝了,父子的肉露不到外边,茶饭有了滋味,可穷家深坑,那钱入不敷出,比较左邻右舍,没个出人头地可能。一家三人愁得不知如何为好。

黑氏说:“木犊,你一根扁担溜山,人把力出尽了,挣不来钱,信贷员那家钱却那么好赚,咱也得想想别的法子。”

木犊说:“你是不是又想那一家了?”

黑氏说:“我想那家作甚,那么不廉耻?我想别人能做赚钱的生意,咱就不行了?咱不说能像那家一样暴发,也不至于这么老穷下去。”

到底做些什么,木犊老虎吃天无处下爪,黑氏也两眼乌黑。木犊有一天到镇子上去,路过信贷员入股的草袋厂,齐刷刷一院子的绞绳机、织袋机,各色男女在手脚忙乱操作,阵势甚是气派。一时企羡,强烈的欲望恍恍惚惚摇动其心,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便走进去,这儿看看,那儿动动,登时攫住一个夸大的念头,见信贷员从大门进来,便说:“阿叔,这厂子还要人不要人?”信贷员有一副眼镜,半戴半挂在鼻梁上,用镜子上边的半圆眼睛看人,说:“当然要人!”木犊说:“那收下我吧,我也织草袋呀!”信贷员当着做工的人,倒笑笑,说:“墙边有个石础子,你提起来看能砸几下?”木犊脱了衫子,一口气运进肚,肚皮黑黑地凸一张鼓,提了石础子一下、两下,连砸了四十八下,已热得满头大汗了,做工的人全都匿笑不已。木犊说:“我肚子饥了,吃四碗饭,能砸六十下!”信贷员说:“好了,你就是干这一行的,你去镇上看谁家垒墙打根基,你去吧!”木犊方知人家戏谑了他,气得满脸黑红。

回家来对黑氏说了,黑氏浑身哆嗦,骂道:“谁叫你去找他?咱就是饿死,也不去他门上要饭!”木犊说:“他不让我在厂里做工,我也不做了,明日我去再找他,我去信用社贷款,咱有了本到镇上去做买卖。”黑氏说:“甭寻他!他能给你贷款?贷款的人谁不暗里送他东西!咱有东西送他不如撂到河里听个响声!”两个人说来议去,到后来相对无言。

翌日,木犊灰沓沓出门,中午返回,却鼻里眼里透笑。黑氏问时,木犊说,他在镇上遇见王家老七了,老七也是本分人,无脚蟹,没钱少本事做生意,就到山外铜官煤矿上去下窑。下窑是和鬼打交道,到阎王殿去做客,但他却安安全全,三个月挣得一千三百元,回来买椽置瓦要盖新屋呀。黑氏没去过铜官,不知晓下窑是什么情景,出蛮力挣大钱,心里也颇高兴。两口筹备着出外的衣物、盘缠,驼子老爹回来得知了,头摇得如拨浪鼓,说:“旧社会我去过那儿,那钱是拿命换哩。听说好女子都不嫁那边人,嫁了要尿三年黑水,且差不多要做寡妇!”说寡妇,儿媳就是寡妇来的,驼子觉得失口。黑氏说:“凭力气挣钱,那钱都不好挣,咱把王家老七问问,看看那里情况到底如何?”结果老七叫来,问个仔细,老七说:“苦是苦,也不像你爹说的可怕,钱确实挣得多,就看你命小命大?”木犊说:“我命好,三十三四了还能娶个婆娘,命还不好?”立意要去,黑氏和老爹也不强拦。

出门那天,这家人特意请吃了王家老七,叮咛一路承携,木犊人笨眼瓷,在外全靠他了。老七拍了腔子。老爹便又是设了香案,要木犊拜天拜地拜列宗列祖,再退至门口,反身立于门内,念出门咒语,画四纵五横护身符,泪水婆娑送他上路。

木犊一走,偌大土炕只睡个黑氏。木犊在家打呼噜,她已经习惯在呼噜声中蒙头酣睡,如今没了雷打的轰响,她一夜要醒来数回。从窗子往外看夜空,星稀月明,银光泻炕,千声万声为丈夫祈祷,却每每在黎明之中,听得到学校的铃声,婉转凄凉,像是一首悲悲的歌。

地里的活全部留给黑氏了,她锄地,她挑粪,她收获,别人的秋已经种下了,她的地还没有刨完。月光底下,驼子老爹帮她,年迈人累得咯血,睡倒了。她只好又在家给老人请中医,在火炉上煎熬草药。

再到地里去,两天前刨的一半的地,却剩下了一小半。黑氏生疑:馍不吃有人会吃,地不刨也会有人来刨?这人是谁,如此亲善?夜里是二十九,乌云吞了月亮,黑氏再去刨地,地畔上有一个黑影,忽大忽小。她惊着过去,刨地人竟是来顺!

她没有叫他,立在他的身后,呼吸觉得不匀。来顺为这些微的特异的声息注了意,回过头来,也没有说话,但眼睛放光,黑暗里看得清有奇异之色。

黑氏说:“谁叫你替我刨地?”口气倒有些愤怒。

来顺说:“我不能到家里去,我还不能到地里来?”

黑氏不知道再说些什么话,默了半天,拿了镢头刨地。来顺也刨地。俩人离得很近,也不说话,各自的慌恐和茫然中俩人又觉得距离得很远很远。

这夜里,天黑得涂炭,田野空无人影,连一只游狗也没有,土拨鼠有,它悄悄扒土,不理人的事情。一直刨到鸡叫了,地刨完,虽不是处女地,但静夜里的新土在潮气和露水里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清馨。黑氏和来顺坐在地头上,激动使他们并不感到疲劳,慌恐却更是在消失了繁重劳作之后陷于凝固的沉默中。黑氏压抑不住了,同时感到了一种不该的情绪,说:“来顺,多谢你了,你快回去睡吧。”

此语说得十分无劲,充满了柔情,夜色也有些冲淡了。来顺说:“我不要你谢我,我睡也睡不着。”

黑氏说:“那……到我家去,给你做了饭吃。”

来顺说:“你敢?!”

黑氏确实不敢。驼子老爹虽然病着,他的耳不聋眼不瞎,况且丈夫木犊不在家,三更半夜领一个壮实男人回去,别人不说,自己也害怕。她埋下了头,再一次说:“来顺,你再不要帮我家了。”

来顺却发疯地站起来,说:“我就要帮,我不能看着你苦得这样!”黑暗里,来顺走近了,浓重的烟味和酸臭的男人汗味堵住了黑氏的鼻孔,她感觉到了一双抖颤的烫热的又是粗糙的手来抓她的手,她忽地触电般地跳开,随即挥打一下手,打在空里,夺原路跑走了。

第二天的中午,乡邮员送给了一封信,是远在千里的地下另一个属于黑暗的木犊来的,木犊的字认得并不比黑氏多,信是写在一张烟盒皮上的,寥寥数字,惟有一句:

“天要冷了,夜里睡不好觉,把我的毛○○捎来。”

黑氏念了三遍,看不懂画○○是何意思?又是“夜里睡不好觉”的事,就想到不点灯的事情上,虽然恨木犊只忘不了那事,但毕竟在想着她,她想起了那一张丑陋但还可爱的嘴脸来,就嗔怒骂一声:“这瞎人哟!”驼子老爹手捏着随信寄回的五十元,神情亢奋,专注看儿媳读信的表情。此时疑惑,问信上内容,黑氏又念了一遍,正羞正慌,驼子说:“噢,这是让捎他那件羊毛夹袄袄哩。这木犊,一定是不会写袄袄二字,就画了圆圈代替了。”说得黑氏登时面上无光。

于无人之处,黑氏倒为自己的猜想荒唐而窃笑,丈夫终是文墨不多的下苦人,写一封信,难如下一次窑,必是万不得已的事才写上,哪里会是有情趣有闲致写那逗情取骚的文字?黑氏吁一口长气,倒操心起那憨人远门在外,举目无亲,吃什么,睡什么地方,怎样在那地穴里不用眼睛又浑身得长眼睛地爬行拉煤?她庆幸昨天晚上没有被来顺拉住手,她对得住为她去挣钱的丈夫!

一想到来顺,黑氏就竭力以排外的警惕来完满自己对丈夫的忠诚,但是这种完满,于远在千里的木犊是最宜的,于这个正在疯狂如狼虎的少妇年纪而空守一面大炕的人是极不平衡的,她多少感觉到了一种内疚,对来顺不起,“他说到底是好人”,她暗中给自己说:或许,当初重嫁时,她极可能就是嫁给来顺。人生的婚姻实在无法估量,一个女人要不将身心交付这个男人,要不是那个男人,交付给这个了,他在家一尽享用,而那个在这个不在家之时却也无法占有,这也就是人生的命运吗?

当黑氏再一次在田野的地埂上采打蔓花菜,远远地看见来顺了,就主动打招呼。女人一高兴,来顺也就高兴了。他们站在暖洋洋的初冬的太阳下,说了许多话,来顺也让她注意到了田地那边一河活活的流水,注意到河对岸山崖下腾浮的一道蓝如火焰的雾霭,以及阳光云雾所致使远山呈现的虚幻的抛物线。黑氏三十多年里生在山里长在山里,山里的奇景妙色第一次领悟,她感到美如做梦。

她日益丰润,早先那一身黑瓷滚圆的肌肉,现在变得细腻绵软,口角边添上了细细皱纹,却愈发使嘴唇圆满如一颗沙果。木犊每月捎回的五十元钱,除了替老爹添置了一顶毡帽,她给自己也缝制了一件蓝底小白花的套衫。这衫子得体而大方。把头发光光地梳理贴在头上,提一篮萝卜到河里去洗,她显出几分风韵。有一次从小路上匆匆跑过,正背着出山的日头万道霞光,一个人在路头看了,大声叫了一下“美!”羞得她蹲下不动。那人是来顺,还在夸说她跑过来时,霞光在她的人体轮廓上幻出一层像绒毛一样的红晕,“是菩萨身上的灵光!”

使黑氏最沉重的负担,是驼子老爹的病情,老不见好,身子一日不济一日。家里粗茶淡饭尚有,吃荤啖肉却不敢奢侈。她就赤了脚到水渠淤泥里去打捞螺蛳,山地人称海巴牛的,回来热水烫了,剜出一点肉在铜勺中炒了奉爹。一日晌午,吃罢午饭,驼子老爹在炕上歇身,黑氏爬在院墙头上卸架干的红苕枝蔓下来铡猪糠,来顺在门前轻轻叫她。

来顺神色神秘,用嘴努努上屋,小声问:“老爹在?”

黑氏说:“睡了。”

来顺就跳进门限,站在一架纵横交错覆盖院子一角的葡萄架下,说:“睡了好,要不他看我是老虎豹子一样可怕!”

黑氏说:“你有事?”

来顺并不作答,脸诡诡笑,葡萄蔓筛下的光点落其全身,顽皮可笑如一童子,从怀里往外掏一个霜杀得朱红的蓖麻大叶包。

来顺说:“灶上今日改善伙食,每人四块,我见你下水里捞海巴牛儿,知你胃里寡,我吃了一块。”

蓖麻叶里包着三块肥嘟嘟的酱赤赤的熟猪肉。

黑氏呼地有一股热东西冲在心口,双手接过来时,却说:“瞧你,孩子一样,我哪里嘴馋!你吃吧,我不吃的。”

来顺说:“怎么能不吃?”

黑氏说:“我这么胖的,越吃越胖了,你吃了吧,别让外人看见,倒碜眼!”

来顺说:“那我吃一块,你吃两块!”

黑氏吃了一块,满口油香,另一块却用蓖麻叶包了说要留给老爹,话未落点,驼子从门里走出来,两眼凶光,破口大骂:“我哪里少了这一块肉,木犊屋里的,你不怕那肉里有毒药?你把它吐了!”趔趔趄趄横过来,夺过肉摔在地上,用脚踩得一片油渍,那枯瘦的指头就戳在了来顺的鼻子上,吼:“来顺,你这不正经的东西,你送她什么肉?!她穷死饿死与你有何干系,亏你这份好心!木犊没在,你竟能欺负到我家门上,你是个能行角色,你到乡长的女儿那里耍骚去!”骂得来顺眼睁不开,灰溜溜夺门逃走。他自己还余怒未消,返回屋去时,却软坐在门限上,虚汗直冒,一口白沫。

黑氏立即便将院门关了,免得四邻知道,扶老爹上炕,做了许多解释,就到自己屋里痴痴呆坐。她怪这驼子太是多心,没事的事惹出事来,倒让她重新审视这来顺,愈觉让他委屈。女人之所以称为女人,自多了一份比男人所没有的柔水一般的同情心,她满足于男人对她的爱悦,一个动作,几句言语,就可以换得万般感念。而男人,若野蛮无赖式地一味施侵略政策,这感念就随之消灭,但乖觉的男人则来一种小技,装作受屈受辱,那女人的柔水就海一样深,四处溢流。来顺正是如此,在第二天黑氏主动去了放学后的学校房门,安慰一下来顺,来顺一脸苦相,黑氏就多呆了一会儿,在盆子里搓起泡好的衣服。

这夜里月光冰洁,蛐蛐鸣叫不是十分寒冷,亦不多少潮闷,正是心性勃发之良机。来顺见黑氏真心待他,愁情忧绪很快从心上退却,说了许多话,许多话说在一条既出线又未出线的边缘地带,常常是双关语,后来见黑氏双手搓衣,鬓角发动,飘飘飞飞,多几分娇媚,便自己把握不住自己,那一双饥渴的爪子就钳住了黑氏的腰。黑氏惊慌挣扎,但全无效,先是叫“来顺!来顺!你疯了?!”后来就一语不发,处于昏懵状态,完全被放倒在了那张小床上。同情心是女人的优点,缺点却往往根源于这同情之心,今晚上黑氏吃了亏。

她清白过来,房子的灯,芯小如豆,忽而暗下来,要灭又不灭,焰浅蓝像雾,微漾不静。她记起刚才身子被放倒后,这个强有力的人却并没木犊那种粗暴,耐心抚爱,一派文明,明白他是处理女人的老手,或是初试,则无师自通,这是比木犊高明之处。但后来,脑子又一片空白,翻起床,也不看来顺,无言返回家去。

来顺也不明了她所思所想,寻不出一句安妥的话对她说,默默望她去了。她听见学校里突然有了收音机声,且音量颇大。

到了四月,木犊回来了。木犊原本面黑,粗而大的毛孔里嵌了煤屑,水洗不净,黑得如鬼如魔。羊毛袄袄已被磨成布絮,永远存之地下的另一世界,但那一件布做的裹兜里,有一个特大的口袋,缝得严严密密,内部是二千一百二十元。千里外坐火车,搭汽车,睡旅店,三天四夜未能脱衣,二千一百二十元的钱票在家取出时,汗水已经将其浸湿发软,臭不可闻。村人视木犊为英雄,数月光景,旋即获得这么多钱!木犊大讲铜官,犹如异国归来,钱使信贷员的儿子堕落,钱也使木犊喜欢得差点死去。只是夜里,他才如实说起地下那另一世界的黑暗和可怕,说一个班一天一夜,他带三十二个饼子下去,于坑道里狼虎一样地吃嚼。说从井下出来,井口站满了下井者的家属,直愣愣瞧着亲人出现,他没有人等他,于阳光下刺激双眼寸步难行,蹲在那里半天适应,完全是一个黑蜘蛛,瞎眼狗熊。说他学会了敬神,买了护身桃木符,在一次塌方里,眼瞧着一个同班被石头砸死,血从头上喷水一样射流。黑氏听得毛骨悚然,捂了嘴,不让再说,扑上去把丈夫搂在怀里,用泪水潇潇的脸温存那发散汗臭的胸膛、手臂、头上的五官各部。决然不愿提及和来顺的事。

木犊在镇集上遇见了信贷员,信贷员问:“木犊发财了?”木犊说:“比起你,小拇指头和腰了!”信贷员哈哈大笑,说:“我当初没收你做工,没贷你钱,也是激你去发愤,你还真的发财了!二千多元,你怎么处理呀,能不能存蓄到信用社,让生儿子生孙子取利息呢?”

木犊说知黑氏,黑氏坚持这二千元不必存,更不能乱花,有本钱了就干一项营生。结果选中开店,因为木犊除了下苦力外,别无所长,而镇子东街头有一间小门面,月租四十元,是合算的。自此,一家小小饭店开张,日里黄昏,店前的一株大柳,万千枝条迎风微漾,深绿浅绿之中就飘闪一面招旗。镇上不繁华,人皆没有白日在街面买吃习惯,而以镇为枢纽,南来北往东西复返的生意人,做工人,赶路人,却全在饭店用膳。吃客便是上帝,笑脸赔着在柳下的石凳上歇了,沏一壶茶过去,两口子就烧水擀面,黑氏在案头上抖动着两颗硕大丰腴的垂奶,将面擀得薄纸一张,待木犊烧水未开之时,附身在窗台上,与吃客搭讪会话。吃客经见多,见了女人兴趣正好,也乐意说些老鼠成精、人妖结婚之类奇闻,惹得黑氏,讶一通乐一通,表情丰富。女人的极有奇特趣味的印象就刻在吃客心上,到处扬说,这饭店生意倒日日兴隆,入夜,镇上人有喝烧酒之风,店里便顿时热闹。酒可以使山地的男人变成另一个种族,放肆地说粗言秽语,拉木犊入座,木犊不喝,就嚷黑氏陪酒,竟三个五个男人的胳膊按住她的手,要她陪喝不可,木犊就也劝黑氏喝,哧哧啦啦只是呆笑。酗酒者就不免骂一通木犊有艳福,守住这么一个中看的又能干的婆娘,木犊也自高自大,夸口几句自己做男人的气魄。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远近人皆知这家饭店,说饭店就说到店老板娘,少不得有些浮浪子弟,对着黑氏不三不四。

一日,店里过了饭辰,木犊去家照看驼子老爹,黑氏刷了案板正坐着歇息,小男人一透一透在店门往里看,见黑氏抬了头,忙一脸正经,便显出大有漫不经心之神气!小男人说:“别那么翻脸不认人,我也是你的男人哩!日子过得不错嘛!”黑氏说:“要不了饭的!”低头将刷过的案板又刷一次,以为小男人已经走了,一抬头,他还在,一条腿跨在门限上,软软地闪,专心看手里的一件东西。说:“这是什么呀?”黑氏没料到他竟未走,听了这话,不觉顺口说句:“什么东西?”小男人就走进来,手一展,一只蓝色的电子表,其显示面上有两个黑点不停变幻。小男人说:“要不要,给你吧?”黑氏“呸”地吐一口,将他掀出店门,门也随之关个严实。

但是,信贷员却时有到店来预备饭菜,招待来找他的客人,来了,黑氏当认他不得,平静着脸算账,一分不少,一文不赊。木犊却涎了脸让坐让茶,饭菜吃罢,便又拿自己的烟末匣子放在桌上,让人家来吸,信贷员问起行情,又事无巨细说明,反复强调生意比不得信贷员的工厂收入。其恭敬卑怯,为黑氏所不齿,当面暗示,背后数说。木犊说:“人家毕竟是这地面的大人物!”黑氏平生第一口将唾沫喷在他的面上。

钱来路活泛,极有盈余,不幸的是驼子老爹却病情沉重,卧炕半月之后,汤水不进,阳寿殆尽,伸腿入天去了。夫妇俩关店十天,痛哭一场,葬老人入土。驼子一生贫苦,性情刚硬,却死得清白。使这店家又少了一份后顾之忧,却苦了黑氏和木犊夜夜一人看守饭店,一人看守老屋,日久,木犊就将不点灯之事淡冷,后来一月两月竟似乎要忘却了。

来顺依旧在学校烧水做饭,敲铃打杂,每每看得小男人与乡长之女好时两件东西贴拢一起,唧哝有声,就如眼中钻沙痒痛不堪,恶时又桌翻椅倒,于窗口将枕头抛出,将茶壶和裤衩抛出。就又想起与黑氏交情,按捺不住一份心绪萦绕于另一个人身上。驼子老爹死后,他从心底里吁出一口长气,却买了纸去到驼子的灵前,点化了,哭了一场。木犊见他哭得伤心,大受感动,双手去扶,黑氏却说:“让他哭吧,哭一哭也好!”话中意思,只有她知道,来顺知道。

此后,木犊消除了对来顺的反感,来顺没事之时踱到店来,热乎招待,逢吃也让吃,逢喝也让喝,这来顺是聪慧之极,眼中有水,手脚勤快,也帮这家刷碗收筷,门口应酬,介绍饭菜,招揽吃客倒确实比木犊强出十倍八倍。

但黑氏最明白来顺的心,见他殷勤,总是不安,好言好语要他一边歇去。愈是这样,木犊愈觉来顺人好,来顺愈要加劲为黑氏殷勤。黑氏私下对木犊说:“店是咱的店,要人家帮什么忙,他要再来,什么也不让他做!”木犊说:“他愿帮忙就帮忙,一片好心,硬要阻拦,倒显生分,冷他一个热肠!”黑氏只好不语。

一个晚上,月色朦胧,黑氏从饭店赶老屋来睡,正坐院里捶腿揉腰。院门敞着,门外的几棵老槐树下,新生了许多幼株,黑黝黝在风里摇曳。倏忽听得有细响,蛇样爬行的沙沙声音,好疑,槐树丛子里有一点烟火,暗红如萤,便惊起,询问:“谁在那儿?”那人走近来,却是来顺。

黑氏说:“你鬼鬼祟祟,以为是贼呢!”

来顺说:“你夜里有屋,木犊还睡在店里?”

黑氏说:“我们也分了班的!夜里他要剁肉馅的。你是到哪儿去的,路过这里?”

来顺在月下说:“从学校来的,专到这里来的!”

黑氏腔子里的一颗心别地一跳,便说:“你坐吧。今夜月亮蛮好,你近日没回老家去吗?算黄算割是不是又叫了?”

女人的慌口慌心,来顺全觉察到,他要想办法稳住她的情绪,说道:“昨天夜里叫过两声,再过四天,就是小满。人过小满说大话,今年麦子成色要比往年好。我们山里麦才扬花,和川道差二十多天,到时候我来做你们家的麦客。”

黑氏轻轻笑了一下,说:“你也是,恁事也帮我们……”

来顺就说:“黑,我这几天尽是做梦,我也思想,我是不该到你家来,可梦里老做到你,醒来心就慌慌的……”

黑氏果然平静下来,问道:“做什么梦?”

来顺说:“有时梦你穿一身新衣,到镇上去,好多人给你吹奏唢呐,你唱起戏文,样子像十七、十八的一样。有时梦你坐在店前柳树下哭。梦到好的,心里就叽咕,说,梦是反做的,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征兆?梦到坏的,又担怕应了实际,就要来看看,你说好笑不好笑?”

黑氏就真的好笑了,说:“来顺你嘴甜,说得中听哩!”

来顺正色道:“这可是真的,有半句假,让鬼摄了魂去!”

女人就看着来顺,瞧那一张白光光瘦脸,被瞧的也不回避,反以更加的勇敢用眼睛回敬,看出她的情味溢在眉里眼里,不觉神思荡漾,如升架云头。

后来,这女人就偏过头去,看天上的月亮,看院墙根边的一株柳上栖息的一对鸟。鸟是夫妇,以爪平衡身子于细枝上,一只已经睡熟,一只阇NFDA2复阇NFDA2。想到人生如鸟类,白日比翼齐飞,夜来依偎而睡,这原本是活在世上的内容。可眼前的来顺,孤身独影,夜夜为别人的婆娘做梦,着实是活人的可怜!不觉气伤神黯,又轻轻叹息一声。

黑氏说:“来顺,你要闷得慌,就来我家坐坐。你也是这般年纪的人,无论如何,你还是找不下一个女人吗?”

此话触到痛处,来顺却没落泪,反倒笑了。

黑氏问:“你笑什么呀?”

来顺说:“我活该是光棍命!那时节,我本是再多找你几回,事情就成了,可我没有……木犊命比我好。”

黑氏没有言语。

来顺又说:“黑,木犊待你还好?开店是好事,也实在累人,你要保重身子,月月到你们女人家身上有红的日子,你不要见冷水,你却还到河里挑那么满两桶水?!”

黑氏一惊,这些事他哪里知道?是观察她的脸色吗?这些,木犊也是从不知道的,陪自己吃喝睡觉的木犊不知,这一个来顺却看得出!黑氏突然觉得白脸汉子是将她完全装在心上的,就大为感动。

黑氏说:“他人呆,只是肯听我话。”

两人说此说彼,来顺忘了时间,黑氏也忘了时间。离开深山,嫁到这平川道来,她和小男人没有这么说过家话。嫁给木犊,木犊虽不欺她打她,但木犊别的一点不会,甚至压根想不到,使她时常寂寞袭心。人毕竟是人,除了被受尊重的人格之外,还有接受抚爱的欲望,尤其是女人,说老虎时就是老虎,该小猫小狗就是小猫小狗啊!

说说话话,不知不觉,自自然然,来顺就把黑氏的手握住了,用软和的舌头舔,用牙轻轻地咬。黑氏没有吱出一声。事毕了,她送他出门。星月满空,夜更深沉,村外四面包围着的即将成熟的麦子,在清风中涌动,将月光漾出波般的亮闪,浓重的令人心醉的四月田野地气使黑氏饱饱地吸了几口,涨满了全部胸膛。

店日日开门,连麦收天也未停止,木犊像一头任重耐劳的牛,夜里割麦、碾场、翻地、播种,白日开店卖饭,人累得失了形体,一收拾完当日的工作,就如一条从树梢跌下来的死蛇一样,趴在炕上沉睡不醒。

黑氏夜半醒来,摇不起他,后来就等着学校的铃响。

这一家再不是往日的穷人了,他们也是有钱,村人企羡,黑氏碰见信贷员和小男人了,也不远远避开,目光直直地走过去。一次逢集,一家私人经营的衣服铺里,小男人偕着乡长的女儿在问一条丝织围巾的价,大声吵闹,为五角钱论高论低,黑氏走近去,虎虎地问:“多少钱?”回答是:“十三块。”黑氏说:“取一条!”随手从口袋抽出钱来,拎围巾扬长走了,逊得小男人和乡长女儿脸红不已,难堪不已。这围巾黑氏却没有系,冬天里也不系。木犊说:“那你何苦,买这干啥?”黑氏说:“为了啥,你还不明白?!”木犊见黑氏用钱大方,慢慢也手大起来,外人常捉弄他,动不动和他打赌,赌输了就罚他买酒买烟,或者到店里来啃几个猪蹄,吃两碗面条。到后,竟耍起钱来,打扑克赢输,一玩起性则通宵达旦,也不光顾黑氏一个人睡在偌大的土炕上。

黑氏很有一些意见了,吃饭时,炒两个小菜放在桌上,桌边安好两个椅子,一心让木犊一块吃,木犊却一只海碗里盛完饭,将菜夹在饭上,端着到门外找人,一边聊一边吃。晚饭过后,黑氏让木犊和她坐坐,木犊说:“店里的事,你安排,需要干啥你给我说!”黑氏说:“你不会说说别的话吗?”木犊说:“还有什么话?没有啥了!睡吧。”一躺下来就呼呼入睡。

这时节,来顺来了,黑氏就不让走,问这问那地说话。一夜,木犊又去耍钱,来顺和黑氏在家聊天,聊到夜深,说起木犊,黑氏长吁短叹,眼噙泪水。来顺劝慰,反倒愈劝慰愈使她伤心,后来伏在来顺腿上,竟低低抽泣不住。……鸡叫二遍,门被拍响,木犊推门进来,屋里没有点灯,倏忽间似有什么影子从后窗一闪,问道:“黑,窗外像有什么?”黑氏恐极,却说:“有什么,有鬼?”木犊脱衣上炕,睡下了说:“我这眼睛不行了,还以为有个什么在窗外动!人都说有鬼,虽没见过,晚上还是早早把窗关了。”黑氏说:“你还这么想到我!让鬼来吧,屋里没人,鬼给我做做伴也好。”木犊说:“说有鬼,哪里就有鬼了?睡吧。”就鼾声顿起。

从来不曾预料的事,往往它就发生了,发生得突兀,当事的人和旁观的人皆措手不及。信贷员一夜之间陷入了困境,自此锒铛入狱,一去十五年不能生还。

信贷员触犯了法律,三年来,一共贪污挪用公款去入股办私人企业三万三千元,利用贷款,明敲暗诈,从中收到不义之财六千六百元。事情败露,穷追不舍,他便被一辆囚车装着走了。

县调查组到镇上住了十天,第十天的早晨,一阵刺激人耳的汽车喇叭声吵醒了饭店里熟睡的黑氏。她隔着窗棂往外看,东方欲晓,囚车停在信贷员家的门口。黑氏心惊肉跳,使劲蹬那头死睡的木犊,小声叫:“快起来,公安局要抓人了!”两人开门出来,镇街上已经站满了人,全在喊喊啾啾。

黑氏过去问:“是抓谁了?”

那人说:“你还不知道吗?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信贷员到他受罪的时候了!”

黑氏却终不明白这事她怎么能知道?!信贷员的为所欲为,黑氏在做他的儿媳之时,便疑心他的不法不正,离开这家,她再未过问这家事,她盼望有朝一日他会受到应有惩罚,但当明晃晃的铁铐套在了信贷员的手上,小男人哭死哭活撵着囚车跑,黑氏竟有些心软,口里作念:这一家完了,全完了!

回到饭店,脸色有些发白,木犊问:“黑,调查组来,你提供什么证据了?”

黑氏说:“人家没找我,就是找来,我能说出个什么证据吗?”

木犊说:“外边有人说是你写信告发的,你和这家是仇人,把信贷员整死了!”

黑氏方明白街上人对她说话的意思,就说道:“这是胡猜测哩。他也是天怒人怨,咱不告他,自有告他的人呢!”

木犊说:“这世事真摸不透,那一阵他是万元户,是名誉校长,披红戴花的,这一阵便成坏人!”

黑氏说:“你懂得什么,别人哄着吃了你,你也不知道。他投资办学,那是买后路钱哩,可天到底不容恶人!”

木犊问:“这么说,那儿子再当不了教师了?”

黑氏说过:“那是可能的。”但不再言语。

小男人果然从学校开销了,依旧做他的农民,再不能领着学生在操场打篮球,于双杠上腾翻飞动。人蔫得霜杀一般,蓬头垢面,人不人鬼不鬼。老子作孽,欠下的赃款儿子得还,小男人将新盖的砖顶楼房出卖了一半,还欠八百元,听说愁得夜里在家里呜呜地哭。

来顺将小男人的近况告知黑氏,黑氏对木犊说:“木犊,他家挥霍了公家的钱,那得一分不少还给公家,可他现在没钱,也够愁得可怜……”木犊击掌叫道:“这好,这好,他应该上吊去死!”黑氏说:“我想咱日子好过了,又眼看着他家报应,咱受的气也算出了,如今他毕竟年轻,又有老母、婆娘,日子也是要让他过的,咱拿了钱,替他填了这笔钱窟窿,你的主见如何?”木犊说:“你这是怎么啦?你这不遭人耻笑吗?”黑氏说:“外人笑甚,当初我被离婚,外人耻笑我,今日我救济他家,只能外人耻笑他家!”主意不改,木犊只好依她。

黑氏去找小男人,小男人的娘自愧难容,躲在内屋不敢见面,小男人一人独坐自己房间,四面光墙,衣柜衣箱俱无,见了黑氏掏出钱来,扑倒在地,要给黑氏磕头。黑氏才知道信贷员抓走之后,乡长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削去官职,调到另一乡政府去当一名小干事了。那女儿,小男人的婆娘第二,卷了家里物什往娘家去住。

不久,风声迭起,尽说小男人和乡长女儿二婚事:先,新夫新妇,如胶如漆,恨不能白白夜夜俩人合了一人,大天白昼地在房里做那种勾当,让学生隔窗也觑见。到后,那婆娘就厌烦起来,时常不到学校过夜,有人看见在县城的旧城墙的洞处与一英俊年少生客搂抱相啃。这事人人皆传,小男人却蒙在鼓里,渐渐发觉婆娘不与他睡,殴打了几回,后虽夫妇同床,却各自为政。再后,双方协定星期天晚上过一次那动物生活,而那婆娘却总是晚饭之后即吞服三粒安眠片,于昏昏沉沉无知无觉之中随他便。黑氏听说了,好不心伤,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又怨乡长的女儿心底残酷!

小男人总算没有离婚,但婆娘不回转家来也如同离了婚一般。此日,木犊和黑氏正在饭店和面,小男人胆怯怯坐在店前柳下叫“木犊哥!”木犊招呼他进来,沏了茶喝,来顺也来了,三个男人各怀了心思说话。小男人说:“木犊哥,我想到山外铜官去下煤窟,那路线是怎么走的?”来顺说:“你也要去下窑,那是什么苦,你能耐得?”小男人说:“我得要钱呀!”木犊说:“去去也好,可得头提在手里。你要是个命大的,挖个三月五月,回来也可办个正事。”黑氏于灯影暗处立定,不到桌边来,想这小男人若早有此心此志,也不会落魄到这般狼狈,由此想到自己一生所遇,不禁流下几滴眼泪。

钱害了小男人,如今小男人又得去找钱,小男人一生都被钱压迫着。

他果然去了铜官,但不出两月,一封电报拍来,一次井内塌方,小男人砸死了。尸体运回来,黑氏去看了,已经没有脑袋,空剩一张脸皮,她哭了一声,昏在地上,醒来从饭店取了一个干葫芦装在脖子上,将那脸皮贴出脑袋的模样。

这年秋天,社会越发时兴改革,大城市的工厂、单位见天有人到镇子上来,推销产品,购买山货,镇子扩大了两条街道,往日两边街面的洞里坐着做针线的女人,一边手中忙活,一边说着有盐没醋的闲话,如今都装了板门,安了比门还大的斜窗,于里边摆了货架经营。黑氏的饭店也应时扩建,一间改作三间,直到了门前大柳树下。经营项目已不是面条,可以炒各种肉菜。大师傅是月薪百元聘请的一位县城关老者,木犊还是那一身打扮,不破烂,也不干净,做粗笨重活,而黑氏衣着整洁,光头整脸,专在桌前招客接待。洗碟刷锅的,则是一个并不苗条,屁股硕大的女子,女子没爹没娘,与哥嫂过活,请来帮工,吃喝管后,月薪三十。

黑氏颇爱这肥胖女子,好吃好喝从不避过,天黑收店关门,也拉她同自己睡,说好多关于男人的事,关于做女人的事。这女子人粗心细,早开那一份窦情,也问到入店来怎不见他们夫妇去一块睡觉,黑氏就以话支开。

来顺时常来店,与主人、帮工说笑,三盅热酒下肚,眼却发痴,死死盯住从屋顶破洞之处斜射下来的光柱出神。肥胖女子不解,看那光柱,并无异样,有无数的活的小飞物在其中沉浮。黑氏就说了:“去刷碗吧!”自己却坐在桌前喝酒,亦复一语不发。

入夜,黑氏要肥胖女子和她回老屋去睡,木犊又睡到店里,老厨师就说:“木犊,你怎么不回去陪婆娘,你是信不过我吗?”木犊说:“回去睡和这儿不一样吗?”老者说:“当然不一样,你让人家没个暖脚的吗?”木犊就哧啦作笑:“一把年纪了,又不是少年夫妻!”老者说:“多大年纪?你有我大吗?我像你这般时候,夜夜不想出门的。”木犊就又笑,说:“我也是回去的,不也就是那回事吗,一月半月的那么一次就罢了!”老者说:“你这男人!也该回去说说贴己话,县城里的夫妇,每晚城外河堤上肩挨肩散步的。”说毕,就叹息一声,说出一句旧不旧新不新的话,“城乡到底有区别的!”

但是,木犊睡在店里了,黑氏却有几次支使肥胖女子半夜到店里去取什么东西。有一次回来很委屈。黑氏装着不理会。

八月十五的晚上,月亮出得特别圆。人人都在家里吃团圆月饼,剥花生、栗子,来店用膳的人极少。老厨师下午也回县城关家去了,肥胖女子早早收了店,在门前石桌上摆了水酒茶点,招呼店主人夫妇来享用,却远近不见了黑氏的踪影。木犊说:“八成去学校了,来顺今夜一个人孤零零的,她是去叫了。”一等不来,二等还不来,木犊遣肥胖女子去看。回来说学校门锁着,狗大个人儿也不曾见。

而同时在通往深山的五十里外,一个小山村里,村子里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小孩子于村口锐声叫:“快去看呀,好看得很的东西,一条绳子拴了,村长也去了!”正家家吃月饼的男人和女人以为是山外来了耍猴的主儿,要趁这月明风清佳节之夜为村人助兴,还是某某猎户又从山上提回什么稀罕、珍贵飞禽走兽,一齐跑去观看。在村口的山溪,过了横卧的独木老柳渡桥,一块瓜田的作废的草庵里,一对赤身男女被绳缚,身上被人盖了一张被单。村长正在审问:

——你们是哪里人?

——西川村的。

——为什么到这儿?

——回家去,天黑了,路不好走,在这歇一夜。

——你们是什么关系?

——夫妻。

——有什么证明?带结婚证吗?是不是私奔的一对贱东西?是不是人贩子,骗拐了这女人?

——不是。我还带着被盖卷,我们是往外做工的,要赶着回去团圆,赶不及了……

言之有理,村长便解了绳,喝退看热闹的人,还他们衣服穿,但村人却有认为既是夫妻却野外过夜,又偏是于这么好的月夜在他们村口,有败兴他们之罪,便提了一桶凉水从头至脚哗地倾倒在这男女身上,以示惩罚。那男女各叫了一声,双双顺路急跑,女的跌了一跤,“唉哟”连声,那男子扶起,发急地说:“要跑,跑出一身汗了,凉气就渗不到骨头里去!”

女人抬起头来,被架着跑,终不明白这路还有多少远程,路的尽头,等待着她的是苦是甜,是悲是喜?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