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毗尼城(1)

我来到此地的时候,正是在那一次历史上罕见的泥石流席卷之后。本地的地貌已经面目全非。满目的砖红色泥土仍像滚烫的岩浆一样涌动着,这一座塌陷下来的高山鳞次栉比呈伏卧的鳄鱼状。当我惊愕地向这昔日的风景区慢慢走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其实我正在走进这条红色巨鳄的大嘴里。

我仰慕此地由来已久。自从小时候偷读了姐姐的中学课本之后,我便再不能忘记中国南方有一个“富饶美丽的罗迦山”。罗迦山这名字充满了神秘和佛性。有传说中讲罗迦山里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所在——一个酷似蓝毗尼花园的地方。蓝毗尼花园是释迦牟尼的诞生地,有极清极蓝的湖和冠盖繁茂的娑罗树。当然,还有一种巨大的有些让人害怕的大花,花的颜色鲜艳而黏稠,花形很像一种椭圆的热气球。花瓣的背面和花蕊都像涂了银粉似的呈出一种优雅的暗银色。那花四季常开。花瓣落在那极清极蓝的湖水里,浸得湖水香气四溢。因此那湖又名香湖。

可如今罗迦山已经没了。不复存在了。昔日著名的罗迦山变成了这一堆残破的红土。我只能站在红土堆上感叹上天的残酷。但同时又有一丝庆幸:假如我乘坐的飞机没有晚点而长途汽车又很顺利的话,我恐怕也已经成为这红土的一部分了。

我怀疑这红土中有那种大花的成分。因为过去这土和山石分明不是红色的。那种花被冲卷而来的泥石流碾碎之后变成了鲜艳而黏稠的液体,那些液体渗入土中改变了土壤的颜色。我真希望有一场大雨从天而降把那些令人恐惧的红色液体冲走。

我走进鳄鱼嘴里的时候天空也变成了一片红色。仿佛有一场飓风正在酝酿着。我惊奇地发现手表已经停止转动,因此我不知道这时应当是晨雾初起还是暮色降临。我只是预感到,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了。

后来我才发现天空那沉沉的红色原来是一片火光。火光越来越暗淡,我看清那不过是无边黑暗中的一堆小小的篝火。篝火旁边坐着一人。一个正在烤火的衣衫褴褛的女人。

火光映照着女人的奇异的面颊。女人的两只眼睛离得很开,眼形和间距都很像梅花鹿,却没有鹿的温驯。小小的柔软的鼻子和大大的嘴巴都靠得很近,这女人的五官没有一个长得标准,组合起来却有着一种奇异的动物般的美丽。女人的长发黑黢黢地披满全身,乍看起来很像是什么兽类的皮毛,至于那单薄的已经烂成条状的衣服早已看不出颜色。有一只乳房顽强地从那黑黢黢的皮毛中挤出来。色彩鲜艳的乳晕很像是贴在胸前的盛开的喇叭花。她看见了我,惊异的程度并不亚于我。于是我们对峙着,我真想问她一问:喂,你是人是鬼?

良久,女人的眼光从我脸上移开,抱膝而坐,显出不屑的神情。第一句话自然是我先问的,我说:请问附近有能住宿的旅馆吗?招待所也行,实在不行,大车店也凑合了。她轻蔑地看我一眼,她说方圆百里全是山,泥石流把山都冲塌了,连人影都没有,哪有住人的地方?我说这么说你是唯一的幸存者了?她摇摇头并不回答。细细看她虽然衣衫褴褛,脸上却并不憔悴,因为实在饥渴难耐,便又试着问她知不知道哪里能找到吃的。她听了这话,才又冷冷地看我一眼。那双牝鹿般的眼睛显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你饿?我点头。你渴?我说:是。你想吃想喝?我心里的怒火在燃烧,她的态度使我想起贵妇对小狗小猫的那种玩味式的逗弄。但是毫无办法,或许我的已经变得单薄的生命正维系在这个女人手里。我试着装出笑容,告诉她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水还是在飞机上喝的,更确切地说喝的是饮料,那种酸甜的东西只能使人更加口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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