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孩子！我的苦命的孩子……啊……！”舅母比方才更加激动了，一双眼睛异样地盯住了我，“我已死在眼前了……在我临死之前……让埋藏在我心底的痛苦得到……解除吧！囡！我……我告诉你，你是我亲生的女儿……只因我们穷……你上面哥哥姐姐多……下面又有弟弟……你姑父母膝下没有儿女……他们看中了你……唉！我硬着心肠忍痛把……把你送……送给了他们……这张照片是你离开……我们之前拍的……我心里有……有说不尽的辛酸和哀伤……你那时……才……才十八个月……囡！你现在……现在叫我一声妈，你可怜的妈妈……叫我一声妈妈的愿望……已经想了多少年啊……！但是……现在……我现在就要离……离开……”
舅母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了……而且开始喘气。她握着我的手也松了开来，一双饱含着泪水的眼睛也在慢慢地合下来……
我不知道应当选择怎样的文字来形容我当时霎时间的感情才好。我柔弱的心禁不起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我不知道应当怎样说，也不知道应当怎样做。天！我所能做的，只是从床边站起来发着战栗的声音呼喊着“妈！妈妈！”就跪倒在床前，把我的头紧埋在她干瘪的手掌心里……开始第一次流出了我真正感到伤心的、忏悔的眼泪……！
可是……可是什么都已迟了！
“囡！你现在叫我一声妈……你的可怜的妈……”
舅母临终前的这句话，像一声惊雷似的使我浑身一颤：若干年前的情景本来已经被岁月的一层幕布严严实实地遮掩得无影无踪了，在我小小的头脑里早已不存在一丝一毫的痕迹了。这时忽然被一阵狂风把这层厚厚的幕布掀了开来，那些情景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眼前……
大概在我六岁那一年吧，有一天下午，我在客堂里翻着一本小儿书，却看见舅母也来到客堂里，我叫了她一声“舅妈”后又自顾自看我的书。舅母来到我面前轻轻地跟我说：
“阿囡！我不是你的舅妈。你……你叫我一声妈……好吗？”我当时觉得很奇怪，还以为她在逗着我玩呢，就立即回答她：“不！我妈在楼上，你是我的舅妈，我怎么能叫你妈呢？”舅母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好像在求我似的说：“你就叫我一声吧！只叫一声……好吗？”“不！不！”我仍倔强地拒绝。“楼上的才是我妈。”这时，楼梯上传来了我母亲叫我的声音，我只见舅母又看了我一眼，急忙起身离开了客厅，而我竟一点也没有领会到什么。
到了第二天早晨，我到楼下去，从楼上走完第一节楼梯要拐弯再下去的时候，只见舅母在亭子间房门外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抬高了双手拦着我低声地说：
“你叫我一声妈，我放你下去……”“不嘛！不嘛！”我倔强地说，“我不叫，我要下去。”我一边说着，一边把头一低，背一弯，就从她伸出来的一双手下钻了过去，快步奔下了楼梯，心里还在纳闷：舅妈怎么会这样的？过后，我竟没有想到向母亲说起这两回事，也早已把它忘个一干二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