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被说中了,无从继续申辩。我希望从别的事情上找寻找寻我那点业已失去的自信。我支持自信的观念,没有得到,却得到许多容易破碎的古陶旧瓷。由于耐心和爱好换来的经验,使我从一些盘盘碗碗形体和花纹上,认识了这些艺术品的性格和美术上特点,都恰恰如一个老浪子来自各样女人关系上所得的知识一般。久而久之,对于清代瓷器的盘碗,我几几乎闭目用手指去摸抚它底足边缘的曲度,就可判断出作品的时代了。我且预备在这类无商业价值有美术价值的瓷器中,收集到两三千件时,来写一本小书,讨论讨论清瓷中串枝莲青花发展的格式。然而这种新的嗜好,只能增加我耳边另外一种声音的调讽,是很显明的。
“鬃,你打量用这些容易破碎的东西,稳定平衡你奔放的生命,到头还是无结果的。这消磨不了你三十年从寂寞中孕育的幻想堆积。你只有一件事情可作,即从一种更直接有效的方式上,发现你自己,也发现人。什么地方有些年青温柔的心在等待你,收容你的幻想,这个你明明白白。为的是你谨慎怕事,你于是名字叫作好人。”
只因为这些声音似乎从各方面传来,试去搜寻在我生活上经过的人事时,才发现原来这个那个“偶然”都好像在支配我。因此重新在所有偶然给我的印象下,找出每个偶然的缺点,保护到我自己的弱点。
我的新书《边城》是出了版。这本小书在读者间得到些赞美,在朋友间还得到些极难得的鼓励。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在什么感情下写成这个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写它的意义。即以极细心朋友刘西渭先生的批评说来,就完全得不到我如何用这个故事填补过去生命中一点哀乐的原因。正惟其如此,这个作品在个人抽象感觉上,我却得到一种近乎严厉而讽刺的责备。
“这是一个胆子小而知足且善逃避现实者最大的成就。将热情注入故事中,使他人得到满足,而自己得到安全,并从一种友谊的回声证实生命的意义。可是生命真正意义是什么?是节制还是奔放?是矜持还是疯狂?是一个故事还是一堆人事?……”
“这不是我要回答的问题,他人也不能强迫我答复。”
不过这件事在我生命中究竟已经成为一个问题。庭院中枣子成熟时,眼看到缀系在细碎枝叶间被太阳晒得透红的小小果实,心中不免有一丝儿对时序迁移的悲伤。一切生命都有个秋天,来到我身边首先却是那个“秋天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使一个浪子缩手皈心,也可使一个君子胡涂堕落,为的是衰落感或刺激了他,或恼怒了他。
天气渐渐冷了,我已不能再在院中阳光下写什么。且似乎也并无什么故事可写了。心手两闲的结果,使我起始堕入故事里乡下女孩子那种纷乱情感中。我需要什么?不大明白,又正像不敢去认真思索明白。总之情感在生命中已抬了头。这比我真正去接近某个“偶然”时还觉得害怕。因为他虽不至于损害人,事实上却必然破坏我——我的工作理想和一点自信心,都将为此而毁去。最不妥当处是我还有些预定的计划,这些事与我习惯性情虽不甚相合,对我家庭生活却近于必需。弱点对我若抬了头,让一群偶然听其自由浸入我生命中,各自占据一个位置,就什么都完事了。当时若能写个长篇小说,照《边城》题记中所说,写崩溃了的乡村一切,来消耗它,归纳它,调整它,转移它,也许此后可以去掉许多麻烦困难。但这种题目和当时心境可不相合。我只重新逃避到字帖赏玩中去。我想把写字当成一种工作,这工作俨然如一束草,一片破碎的船板,用它为我在人事纠纷中下沉时有所准备。我要和生命中那种无固定的性能力继续挣扎。尽可能去努力转移自己到一种无碍于人我的生活方式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