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两年后,《八骏图》和《月下小景》,结束了我教书生活,也结束了我海边单独中那种情绪生活。两年前偶然写成的一个小说,损害了他人的尊严,使我无从和甲乙丙丁专家学者同在一处继续共事下去。偶然拾起的一些螺蚌,连同一个短信,寄到南方某地时,却装饰了一个女孩子的青春生命。那个人把他放在小小保险箱里,带过杭州六合塔边一个学校中,沉默而愉快的度了一个暑期。我幻想已证实了一部分,原来我和这个素朴而沉默的女孩子,相互间在生命中都保留一种势力,无从去掉了。可是也许是偶然,我不过南方却到了北平。
有一天,我走入北京城一个人家的阔大华贵客厅里,猩红丝绒垂地的窗帘,猩红丝绒四丈见方的地毯,把我愣住了。我就在一套猩红丝绒旧式大沙发中间,选定靠近屋角一张沙发坐下来。观看对面高大墙壁上的巨幅字画,莫友芝①斗大的分隶屏条,赵叔②斗大的红桃立轴,事事物物竟像是特意为配合客厅而准备,并且还像是特意为压迫客人而准备。原来这个客厅在十五年前,实接待了中国所有政府要人和大小军阀,因政治上人事上的新陈代谢,成为一个空洞客厅又有了数年。一切都那么壮大,我于是似乎缩得很小了。
来到这地方是替一个亲戚带了份小礼物,应当面把礼物交给女主人的。等了一会儿,女主人不曾出来,从客厅一角却出了个“偶然”。问问才知道是这人家的家庭教师,和青岛托带礼物的亲戚相熟,和我好些朋友都相熟。虽不曾见过我,实读过我作的许多故事。因为那女主人出了门,等等方能回来,所以用电话要她先和我谈谈。我们于是谈青岛的四季,才知道两年前她还到青岛看樱花,以为樱花和别的花都并不比北平的花木好,倒是那个海有意思。曾和几个小孩子在沙滩上拾了许多螺蚌,坐在海潮不及的岩石上看海浪扑打岩石。说不定我得到的那些小蚌壳,就是这一位偶然抛弃的!正当我们谈起海边一切,和那个本来俨然海边主人的麻兔时,女主人回来了。我们又谈了些别的事方告辞。偶然给我一个幽雅而脆柔的印象:一张白白的小脸,一堆黑而光柔的头发,一点陌生羞怯的笑。当发后的压发翠花跌落到猩红地毯上,躬身下去寻找时,从净白颈肩间与脆弱腰肢作成的曲度上,我仿佛看到一条素色的虹霓。虹霓失去了彩色,究竟还有什么,我并不知道。总之“偶然”已给我保留一种离奇印象。我却只给了“偶然”一本小书,书上第一篇故事,就是两年前为抵抗偶然而写成的。
一个月以后,我又在一个素朴而美丽的小客厅中,重新见到了“偶然”。她说一点钟前还看过我写的故事,一面说一面微笑。且把一个发光万的头略偏,一双清明无邪眼中带点羞怯之光,想有所探询,可不便启齿。
仿佛有斑鸠唤雨声音,从高墙外远处传来。小庭院一树玉兰正盛开,高摇摇的树枝探出墙头。我们从花鸟上说了些闲话,到后“偶然”方嚅嚅嗫嗫的问我:“你写的可是真事情?”
我说:“什么叫作真?我倒不大明白真和不真在文学上的区别,也不能分辩它在情感上的区别。文学艺术只有美和不美,不能说真和不真,道德的成见,更无从羼杂其间。精卫衔石,杜鹃啼血,情真事不真,并不妨事。你觉得对不对?我的意思自然不是为我故事拙劣要作辩护,只是……”
“我看你写的小说,觉得很美,当真很美。但是,事情怕不真!”
这种大胆惑疑似乎已超过了文学作品的欣赏,所要理解的是作者的人生态度。
我稍稍停了一会儿:“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丑的东西虽不是罪恶,总不能令人愉快。我们活到这个现代社会中,已经被官僚,政客,银行老板和伪君子,理发匠和成衣师傅,种族的自大与无止的贪私,共同弄得到处够丑陋!可是人生应当还有个较理想的标准,至少容许在文学和艺术上创造那个标准。因为不管别的如何,美丽当永远是善的一种形式,文化的向上就是追求善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