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试从文学史或美术史(以至于人类史)上加以清查,却可得一结论,即伟人巨匠,千载宗师,无一不对于美特具敏锐感触,或取调和态度,融汇之以成为一种思想,如经典制作者对于经典文学符号排比的准确与关心。或听其撼动,如艺术家之与美对面时从不逃避某种光影形线所感印之痛苦,以及因此产生佚智失理之疯狂行为。举凡所谓活下来“四平八稳”人物,生存时自己无所谓,死去后他人对之亦无所谓。但有一点应当明白,即“社会”一物,是由这种人支持的。
五
饭后倦极。至翠湖土堤上一走。木叶微脱,红花萎悴,水清而草乱。猪耳莲尚开淡紫花,静贴水面。阳光照及大地,随阳光所及,举目临眺,但觉房屋人树,及一池清水,无不如相互之间,大有关系。然个人生命,转若甚感单独,无所皈依,亦无附丽。上天下地,粘滞不住。过去生命可追寻处,并非一堆杂著,只是随身记事小册三五本,名为记事,事无可记,即记下亦无可观。惟生命形式,或可于字句间求索得到一二,足供温习。生命随日月交替,而有新陈代谢现象,有变化,有移易。生命者,只前进,不后退,能迈进,难静止。到必需“温习过去”,则目前情形可想而知。沉默甚久,生悲悯心。
我目前俨然因一切官能都十分疲劳,心智神经失去灵明与弹性,只想休息。或如有所规避,即逃脱彼噬心嚼知之“抽象”。由无数造物空间时间综合而成之一种美的抽象。然生命与抽象固不可分,真欲逃避,惟有死亡。是的,我的休息,便是多数人说的死。
六
在阳光下追思过去,俨然整个生命俱在两种以及无数种力量中支撑抗拒,消磨净尽,所得惟一种知识,即由人之双手所完成之无数泥土陶瓷形象,与由上帝双手抟泥所完成之无数造物灵魂有所会心而已。令人痛苦也就在此。人若欲贴近土地,呼吸空气,感受幸福,则不必有如此一份知识。多数人或具有一种浓厚动物本性,如猪如狗,或虽如猪如狗,惟感情被种种名词所阉割,皆可望从日常生活中感到完美与幸福。譬如说“爱”,这些人爱之基础或完全建筑在一种“情欲”事实上,或纯粹建筑在一种“道德”名分上,异途同归,皆可得到安定与快乐。若将它建筑在一抽象的“美”上,结果自然到处见出缺陷和不幸。因美与“神”近,即与“人”远。生命具神性,生活在人间,两相对峙,纠纷随来。情感可轻翥高飞,翱翔天外,肉体实呆滞沉重,不离泥土。
鬃说:“鬃年前死得其所,是其时。”即“人”对“神”的意见,亦即神性必败一个象征。鬃实死得其时,因为救了一个“人”,一个贴近地面的人。但鬃若不死,未尝不可以使另外若干人增加其神性。
有些人梦想生翅膀一双,以为若生翅翼,必可轻举,向日飞去。事实上即背上生出翅膀,亦不宜高飞。如鬃。有些人从不梦想。惟时时从地面踊跃升腾,作飞起势,飞起计。虽腾空不过三尺,旋即堕地。依然永不断念,信心特坚。如鬃。前者是艺术家,后者是革命家。但一个文学作家,似乎必需兼有两种性格。
原题《潜渊》,首发于一九四一年八月初版《烛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