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只要肯花八块五毛钱,就有一列从太原出发走走停停的破旧的慢车,愿载着你穿过重叠着乌烟的太行山,再穿过闪烁着星光的河北大平原,把你撂到脏乱不堪的北京南站。列车前一天下午启程,次日凌晨到达终点,它在山上山下蠕动的过程需要十几个小时。在这十几个小时的漫长时间里,你没有座位也没有尊严,与无数上上下下大兜小兜肩着拎着的陌生人,胸贴着胸,背靠着背,在列车的脏腑里,呼吸着它的呼吸,循环着它的血液,你的向往也就成了它向前的动力:嗵喀喀嗵喀喀嗵喀喀……
我第一次被它撂在北京南站,天还未完全放明,车站广场上到处蜷缩着三五成堆的旅客。我被一路公交车拖过长长的正在苏醒着的前门大街,在大栅栏站被放下。然后我摸索着找到了旧京八大胡同之首的石头胡同,挤进窄可容一人穿行的小石头胡同,爬上危危的二层木阁楼,有一张铁床属于我。这就是我的目的地了。
……
就是这段奔波着的青春的日子,我与沈从文先生在北京师范大学的图书馆里相遇了。
先生告诉我,他早于我六十五年从更其遥远的湘西小城来到的北京。那时节只有二十一岁的他所住的杨梅竹斜街,距我住的石头胡同只有很短的一段距离。先生说从他的住处西去,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播地——琉璃厂;东去,是现代都市文明的集散地——大栅栏。在先生的启发下,我也曾徜徉在城南的胡同间,寻找六十五年前被先生顶过的那片云,清明着先生清明的那声声鸽哨,焦虑着先生焦虑的那团团炊烟……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二十多年来,我断断续续地阅读了许许多多的沈从文的文字。沈从文几几乎成了我人生的全部宗教。醉心于沈从文的世界,我经历了阅读的“成瘾性”。而这“成瘾性”的产生,远非文字表面营造的边城长河给人的欣赏愉悦,在其文字背后,隐藏着宏阔的社会主题和悲悯人生的生命哲学,会让我怅然之后,继续怅然。
“独立人格”,“自由思想”,道家的通达观,墨家的勤勉风范,儒家的忧患意识,这一切都从沈从文的文字里汩汩汹涌而来。由此,我看到的沈从文便不仅仅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而且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他成了二十世纪时空里中国作家最重要的骄傲与荣光!
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沈从文面临外部世界对他的不理解,孜孜以求而苦苦思想的是一个伟大的主题:“检讨民族发展的一切抽象原则!”在那时,救亡固然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重要命题,但是打败外敌之后,我们自己怎么做?沈从文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给出了全中国一个异常明确而坚定的回答:从长远计,从国民的素质抓起,从这个国家每个人的庄严感培养起,创建一整套完善的制度,把这个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国家有序地治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