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街口老榕树下，热腾腾飘漾起一蓬汤雾。摆面摊的老兵和他的欧巴桑妻子顶着满头花发，拱起身上裹着的大棉袄，老伴俩，一个劲鞠躬哈腰，笑眯眯，伺候那一双双半夜凌晨携手走出观光理发厅吃消夜的男女。巷中不知谁家屋里传出小女娃儿的哭声，风中飘忽，如影随形一路只管跟随着我。砰然一声，一辆银白林肯大轿车倏地钻出满浓宾馆地下停车场。路灯下只见白发红颜两对男女，挨挤在车厢后座，哼哼唧唧缠绞成一窝。八个野猡！满脸堆笑，妈妈桑站在宾馆门口伸出两只手儿，交握在膝盖上，扭摆腰肢深深一鞠躬：呢妈宰子莫跌可扎伊内斯，多阿里加多可扎伊妈斯嘎！这句日语是什么意思？不知道，我瞎编的。就在这样的一座破晓前的台北城，我行走在罗斯福路上，敞开衣襟，迎向黎明时分那一波波汹涌过海峡——闯进淡水河口——好似一纵队一纵队蒙古骑兵——呼啸着抢滩登陆台北城的西伯利亚大寒流，一路走一路竖起耳朵，谛听着朔风中那一声嘶哑一声的啼哭，眺望着满城蹦跳戏水的七彩蝌蚪，独自个，口迌游逛，沿着城南那条空空长长的红砖人行道，跫跫跫走向城心。偌大的一个城，霎时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个游走在深巷中不住啼哭的小女娃儿。朱鸰丫头，你现在晚上还在哭吗？
破晓了。
鸡啼大五更，满城大厦天台上兀自闪烁着一蕊蕊血似晶红的警示灯，晨曦中，宛如一艟一艟航行大海的楼船。叽叽喳喳，一堆小黄帽儿漂荡过我身旁，我回头一看，只见巴士车窗口，迎着朝霞灿绽开好几十朵小笑靥。清早头班公共汽车运载一群早起的小学生，驶下罗斯福路，赶进城来上学了。车身画着一弧彩虹，冁然一笑，迎接那漫天寒流中蓦地迸射出的一簇万丈金光。鸡鸣早看天哪——什么？台北市早就没人养鸡啦？唉丫头，这只是比喻——鸡鸣早看天，只见老夫老妻白头双双，三五成群手挽着手，走进南门小学校门，朝向那身穿中山装手握老藤杖伫立高坛北望神州的蒋公，哈个腰，打开录音机，播放一支波兰圆舞曲。老伴俩面对面站定，相视一笑：请。于是，几十对欧吉桑和欧巴桑就在小学操场上，踏着曙光团团跳起土风舞来。血渍渍，马路上忽然窜出两辆簇新天蓝日本五十铃运猪车，车上一胴一胴姣白姣白，悬吊着一百只剥光了毛的阉公猪，屁股上红圝圝盖着两大颗卫生局图章，大清早赶往南门市场。镦，镦，开卡车的少年郎摇头晃脑，边哼着歌儿——漂漂口迌人漂漂口迌人，因何你那目眶红，是不是你的心沉重——边使劲按着喇叭，血齤齤龇起他嘴洞中那红糯米样十几枚槟榔牙，猛打哈欠。大街小巷哈欠声此起彼落。台北城睡醒过来啦。满城人家炊烟袅袅。哗喇哗喇涛声大响，罗斯福路爱国东路宁波西街金三角地带，蓦地汹涌起车潮，成群轿车、机车、货车和卡车纷纷钻出城中条条巷弄，满城流窜了开来。城心霓虹深处那一窝游嬉在晨雾中的七彩蝌蚪，倏地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