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鸰,走,我们俩口迌去!趁着太阳快下山,黑夜虎视眈眈即将降临台北城,城头彩云满天,你和我,一大一小两个结伴儿,沿着城南长长一条八线大马路罗斯福路,踩着人行道上新铺的红砖,仰起脸,眯起眼瞳,眺望城西淡水河口那瘀血似的一丸子落日,一路徜徉游逛下去,漫无目标,心中没牵挂,只是抱着两颗随喜的心(你一颗加上我一颗呀),边走边观赏我们居住的这座矗立东海中恍如蓬莱仙山的城市。
我跟你讲一件事,丫头,你可不要吓一跳哦。
那年刚来台湾,一天早晨我独自个在这条马路上游逛,天曚曚亮,整座台北城悄没人声,走着走着忽然就遇到一个我做梦都不会梦到的人。你猜这个人是谁?你不想猜?好,那我就告诉你——你说什么?讲大声点。傍晚时分满城的人都急着赶回家,罗斯福路上车水马龙哗喇哗喇,你要讲大声我才听得见。你说,当初我为什么来台湾,又为什么会在大清早台北街头遇见他老人家?丫头,你早就料到我碰到谁了。那时我为什么来台湾?上回不是跟你讲了么?可是你总觉得那个发生在婆罗洲丛林的初恋故事太美、太浪漫,听起来好像古早时代的神话?朱鸰,你嫉妒田玉娘,对不对?她已经死了很多年啦,如今早就化成一小堆白骨了。没错,当初我选择来台湾上大学,没遵照我父亲的意思去英国念法律,是有好多原因。(我父亲生平最敬仰李光耀,因为他是客家人,剑桥大学法律系高材生,而且不忘本。从小我爸常拧着我们兄弟的耳朵谆谆告诫:客家子弟不可数典忘祖,否则,死后会被祖宗吐口水,用扫帚赶出祠堂!所以我这辈子不管去什么地方都不敢忘本。)好啦,我想到当初来台湾的一个理由了。这就讲给你听。
我喜欢台北的小巷。那直直的深深的——喂,丫头,你别沉着脸皱着眉头站在马路上好不好?我刚才说你嫉妒田玉娘是跟你开玩笑!走,拿起书包,我们继续口迌游逛下去,走到寿而康川菜馆,我请你吃我们系主任颜元叔教授最爱吃的现杀、现煮豆瓣鲤鱼头!刚才说到哪?我喜欢台北的小巷,那直直的深深的小巷,两旁矗立着长长一排灰色水泥砖墙,墙上开着一扇一扇朱红门,门内草木森森,悄没声,庭院里黑魆魆蹲伏着一间小日本木屋。少年时代,我就向往台北城中那迷宫样纵横交错的巷弄——哦,忘了告诉你,我是在琼瑶的小说里认识台北的长巷的。朱鸰,你知道琼瑶是谁吗?你说,在台湾谁不知道琼瑶是谁,连你老爸都看过好几出根据她的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譬如《庭院深深》《一帘幽梦》《几度夕阳红》《船》……对了!我就是在《船》这部小说里认识台北的。
告诉你,我在古晋中学读书时,每天一大早就起床,鬼赶似地骑上脚踏车,顶着南洋的大日头汗湫湫直奔学校,爬上山坡,进得校门,就慌忙跑到行政大楼四维堂前,白痴样——真的就像白痴一样——往布告栏前一钻,踮着脚,伸长脖子看琼瑶的《船》。我们学校订的报纸都张贴在布告栏上,让学生看新闻,了解世界大事,可是同学们都只看副刊上连载的台港小说。女生凑成一堆,痴痴迷迷看琼瑶和华严女士;男生挨挨挤挤抢看金庸和梁羽生。黑鸦鸦人头攒动!校长徐耀东先生大热天穿西装打领带,站在一旁直摇头。
有时实在看不过去,他就伸出胳臂,指着布告栏上英文报纸血淋淋斗大标题,要学生们过来读一读:红色中国成功试爆第一枚原子弹!越战升级,美国军机闯入中国南海领空,北京向华盛顿发出第一百零五次严重警告!英国大选保守党下台,社会主义工党上台!白花花太阳下,我只顾伸长脖子睁大眼睛,追踪琼瑶女士的《船》。丫头,我老老实实告诉你:我是琼瑶迷,到现在还是喔。你又没逼问我,我为什么要自己招认我是琼瑶迷?因为每次看到你那两只清灵灵乌亮亮、好像要看穿人家心思的眼睛,我谎话就说不出口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