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1:雨雪霏霏,四牡騑騑(5)

“田玉娘踮着脚尖走过去,凝起眼睛,不声不响伫立坟前,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两只手儿只管紧紧捏住胸前那双小花辫。怔怔瞅望了一会儿,她忽然弓下腰身,捡起地上一根枯黑树枝,使劲刮掉墓碑上覆盖的苔藓。我赶忙凑上眼睛,仔细一瞧,看见那块石板上刻着几行字:杨氏什么孺人之墓,道光二十年立。南洋客家妇女坟上都刻有‘孺人’这个称谓,所以我从小就认得这两个字。可是,道光二十年,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呢?这座坟墓看起来挺残破荒凉,应该是很久以前立的吧。朱鸰丫头,瞧你听我讲这桩童年往事,听得两只眼睛一瞪一瞪的,好像有满肚子的疑问。你心里一定在思索:南洋森林里怎会有这样一座孤零零、冷清清的中国坟墓呢?杨氏又是谁?一个唐山客家女子怎会流落在婆罗洲?她是怎么死的?她有没有亲人?这些问题你问我,我却又去问谁呢?直到今天,跟随你在台北街头游逛,我心里还记挂着南洋深山的这座古墓,可是想破了头,也还没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来。这块地离河边很远,方圆好几里并没有人家呀。

“双手合十,田玉娘弓着腰站在青苔古墓前,默默祈祷,忽然眼圈一红,扑簌簌流下两行眼泪来。她抓起辫子往肩后一摔,拂拂身上那邋遢的小白衣小黑裙,回身招招手,扯住我的衣袖,我俩跪落下来,捡起地上一把枯树枝,举到头顶上诚诚敬敬向杨氏夫人拜三拜。泪汪汪,她仰起脸庞眺望天空,嘴里喃喃念念不知祝祷什么:‘天公伯,请你老人家低下些头来,听我祷告……’

“天黑了,我们两个人蜷缩着身子抱住膝头,肩并肩,蹲坐在墓碑前那座祭坛上,不敢阖上眼睛。天不下雨,丛林里黑漆漆热蒸蒸。半夜山中突然雷电大作,风暴来临了。我们已经有两个月没看见过闪电啦。每天早晨起床上学,一抬眼就望见那颗白晃晃的大日头高挂天顶。这会儿半夜黑天,马当山巅倏地冒出一条闪电,张牙舞爪,活像一只斑斓灿烂的白色大蜈蚣,簌落簌落一路扭摆着腰肢,飞爬上天顶,停驻好一会儿,猛然扯起嗓门吼叫两声,空窿空窿。丛林里的飞禽走兽全都被唤醒了。大伙儿眨着眼睛,屏着气,拱起肩膀伸出脖子竖直耳朵,等待着。电光闪烁中,我们看见几十只天堂鸟拖着五颜六色的长尾巴,缤缤纷纷从林子里飞扑出来,栖停树梢头,鬼眼般睁着一双一双骨碌骨碌的瞳子,直瞪着我和田玉娘。螃蟹成群结队钻出泥沼,没头没脑急急慌慌,满地乱爬。古墓四周那排椰子树一齐弯下腰来,迎向山巅一簇电光,摇甩起树顶一蓬椰叶,癫癫狂狂,乍看好似一群婆罗洲原住民达雅克族姑娘,扭着水蛇腰,甩着一头黑瀑瀑的长发丝,聚集在闪电下,向她们的神灵拜舞。最初,我们感到又害怕又兴奋,可是那一整夜,闪电只管窸窣不停,把黑夜的丛林照耀得比白天的城市还明亮。偌大的森林万千棵树木,一下子全都被阴森森白灿灿的电光淹没了。好久好久,我们这两个娃儿手牵手、肩并肩蹲坐在一栋雪白水晶宫中,仰起脸庞,不住眨着眼睛,呆呆眺望头顶上那一大窝纠缠嗥叫的白蜈蚣。朱鸰丫头,你瞧,那几十只肥大的蜈蚣,一只追逐一只,飞爬在满天星星怀抱中,只顾交尾戏耍,却没给人们带来期盼了两个月的雨水。山脚下四野悄没人声,游击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马当山兀自耸立在白雪雪一片树海中,黑魆魆。

“一整夜天地间雷电交加,空窿空窿,就是不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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