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7)

八月的太阳爆出炫目的白炽,无数的蝉儿在不同地方同声鸣叫,天热得人坐着不动都一身身淌汗;屋子里,桌子、椅子、墙,摸哪儿哪儿烫;一帮高考完的男孩子在裸露于阳光下的营区篮球场上奔跑,青春无极限。彭飞球到手,三人扑上来拦截,他右臂高举过头手腕一抖,掌中篮球沿着他的设定划了一个优美弧线,从球筐中间穿进笔直坠下,完美的三分球,惹得队友对手同声喝彩。“彭飞!”一个女声在叫。是海云,站在球场边。没打伞没戴帽子,平日焦黄的脸儿通红通红,她寻寻觅觅跑了不少地方才找到这来。今天的《 空军报 》登出了空军飞行基础学院的录取名单,有彭飞,名字后头有考生号,不是重名。湘江演习还没回来,走前把孙秘书电话给了她,让她有情况直接同他联系,她没同他联系。报上公示的彭飞高考分数是415,上地方大专够了,他们没报大专。于是就成现在局面,要么上飞行学院,要么没有学上。海云放下报纸从家里跑了出来,找儿子——不是想兴师问罪,她没那么蠢——她觉得孤单。身体里一直绷着的某根弦突然断掉,不再紧张,但沉沉的发软。她需要跟人在一起,还不能是人就成,这人必得与她休戚与共。这人应是湘江,但湘江此刻不知在深山老林的哪个旮旯里,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来找儿子。

阳光下,儿子应声跑来,两条长腿如同踩着弹簧一蹿一蹦,头发亮晶晶的汗湿成一撮一簇,龇着白牙冲妈妈笑浑然不知,海云眼前顿时模糊……

“妈妈,你说,要是我长大了考上了清华也考上了北大,上哪个学好?”

“要不我上完一个学,再上另一个学?”

“可是,等我成功了算是哪个大学里培养出来的?”

稚嫩的童声犹在耳边,当年的喜悦已成痛楚;她把自己和儿子的人生希望都押到儿子身上背水一战义无反顾,却落得个烟灭灰飞梦幻泡影。总以为自己、以为自己的儿子与众不同,到头来不过是芸芸众生。儿子渐跑渐近,海云勉力打起精神,她的人生已是“明日黄花”尽可“休休”,儿子不成。此刻的她好比一个冷到极点的人,还得想办法去温暖一个比她更冷的人。

“回家吧小心中暑。”她对儿子说,带出点淡淡的笑。可惜这“淡淡的笑”只是她的理想。在对方眼里,那种相关肌肉皮肤的生硬牵拉不自然到欲盖弥彰。

彭飞马上明白,他一直等待一直害怕的一刻到来了。他半个月前就知道了高考结果,从学校教务处那里。没告诉妈妈,能拖一天是一天,苦读寒窗十二载难得彻底放松一回。结果当然是自欺欺人,他不仅没有一刻的放松,反一天比一天沉重。高考时再紧张他都是头挨枕头就着,这几天却夜夜在床上烙饼似的折腾。白天除了吃饭不敢跟家呆,找不到人玩儿就自个儿满世界溜达。母爱也是把双刃剑,爱越深,刃越利。

母子回家,两人的影子在阳光底下短短长长。他没说话,她也没说,都没想好怎么说。看到了儿子海云没着没落的心有了点依靠,思考功能渐渐恢复:放平心态才会放低期望,放低期望才鲜有痛苦。对她如此,对儿子也同样。到家,到家说。到家让他先喝水,再冲澡。家里还有西瓜吗?有,有半个,在冰箱里。正好,吃着冰镇西瓜,坐下细说。大不了复读一年,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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