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5)

海云去过湘江办公室,不大,十二三平方米,放上一排柜子一张办公桌,就没什么空地了。柜子被书、军事期刊、各种资料挤得满满当当。还有一些放不下,被摞在柜子顶上。饶是如此,他仍要腾出一间专门放个人用品的柜子,里头从军装、作训服、解放鞋、文件包、洗漱袋到内裤袜子一应俱全,绝对能做到一个命令下来家都不用回,直接出发,尽管从办公室到家不过十数分钟路。他说话:有时,一分钟可决定一个战役成败,一个战役成败可决定一场战争成败,一场战争成败可决定一个国家成万上亿人的命运——备战打仗已经渗透到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以致海云常常替他遗憾,这人怎么没早生二三十年没生在苏联哪怕英、法、美,以能够参加二次世界大战、那次人类有史以来投入兵力武器最多规模最大的战争?说起二次世界大战这人如数家珍,每一次战役,每一位将领,每一件轶事都刻在他的脑中。海云的同学熟人妹妹反映湘江严肃,不爱说话不好接触,海云说你们只要跟他说第二次世界大战就好。此话题能使此人顷刻间通了电似的两眼放光口若悬河,这时根本就不用你说话,只听他说就行,不想听也可不听,时不时“嗯啊”两声表示个在听的意思就行,他能滔滔不绝一直独白下去,到口角冒沫。

海云拿着硝酸甘油和心电图往家走,全没想到,这一次湘江破例没有“顺便到各办公室转转看看”,看完传真直接回了家。

湘江到家直奔彭飞房间。房间门照例关着,扭开门一推冒出一股子饭味儿,吃过的碗盘摞在桌子一角,他妈妈回来自会替他收走洗了。是是是,你要高考时间很紧,可这仨盘俩碗能用你几分钟,怎么就不能自己送到厨房顺手刷了?这孩子给惯坏了,这样的人学习再好也没用,高分低能一事无成。在部队里,他这样的,能扳过来,是好兵,扳不过来,是废物,还不抵老实肯干的文盲,文盲还能做饭养猪。不料,还没等他发话呢,他先开口了。身体往椅子背上一靠,笔往桌子上一扔,眼睛看着脸前的墙壁道:“以后进来请敲门。”

湘江本想心平气和好好谈的,可这哪里由得了他了?“用不着,这是我的家,我的房子。我问你,晚上你放学后上哪儿去了?”

“跟你无关。”

“跟我无关?你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住我的,跟我无关?”

“我吃你的喝你的穿你的住你的,是我的权利是你的义务是法律的规定!”

“是嘛是嘛是嘛,法律规定——法律规定我只养你到十八岁!彭飞同志,请问你今年贵庚多少哇?”彭飞蓦然怔住,语噎。由于门敞着空气得以对流,风儿吹进,吹得书桌上的纸页沙啦啦响。湘江一字字替他回答:“——十九!到大学毕业,四年,二十三!”言毕冷眼相看,彭飞的脸一点点涨红,红到发紫微微痉挛。“算了算了,没意思的话不说了,”湘江缓和了口气,他懂得适可而止,“咱们说正事——”

彭飞扭过脸来:“为什么不说?要说。我觉着你这些话很有意思,很有道理。”湘江眨眨眼睛不明白,彭飞直视他:“我决定了,不上大学了。”

湘江没有想到:“不上大学了——那你干什么?”

“能干什么干什么。扫马路,拾破烂,总之,不花你的钱就是了。”

海云这个时候到的家,到家就听到父子俩在说话,说的什么没听清,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得赶紧把两人分开,她鞋都没顾上换急急向屋里走。

“湘江!不是说好了嘛,有什么话,以后说,高考完了说。”

“你儿子说他不上大学了。这可怎么办呀海云?吓死我了!”

彭飞乜斜父亲,心中冷冷地浮出两个字:小丑。客厅电话铃传来,湘江一笑,抽身去接电话;父亲一出门彭飞便动手收拾桌上的书本资料,同时简单把事情跟妈妈说了。海云厉声道:“飞飞!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我不是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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