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地放下电话,心里想:我刚刚找到的工作,连试用期都没过,这下又完了。然后一点点想起了爸爸,他今年五十四岁了吧?明年就该退休了。表哥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我愣愣地盯着他,感觉声音不像是从自己的腔子里发出来的,说:“我爸……我爸大概快死了。”说完慢慢地坐到沙发上,心里也不怎么难过,只是闷乎乎的,像堵了块又黏又厚的肉。表哥拍拍我的肩,嘴张了两下,不过什么也没说。我咬着嘴唇,使劲地想爸爸的样子,想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眉毛,可越想越觉得不像他,一片模糊。只有多年前的一个细节还算清晰:那是我第一年上大学时的情景,他到火车站送我,手里提着一袋红富士苹果,笑呵呵地对我说:“拿着吧,啊,拿着吧,啊。”
身边轰轰地响了起来,那是我女朋友在收拾行李,表哥回房待了一会儿,拿了厚厚一摞钱出来,我推开他的手,使劲地摇头,心里糊涂得无法形容。我女朋友把我叫进屋里,问我要不要带套西装,我迷迷糊糊地说:“带吧,不用了,好吧。”然后直直地盯着她,一个念头忽闪忽闪地冒着,顺嘴就溜了出来,我问她:“你这么急着催我走,有什么目的吧?”
她十分困惑地说:“你说什么?”
我居然笑了起来,心头混混沌沌的,像未开辟的鸿蒙,她关切地问:“你没事吧?”我摇摇头,说没事,大家都没事。然后提起包就往外走。
表哥一路都在安慰我,我低头不语,心里那个邪恶的念头越跳越快,几次差点脱口而出,都被我死死憋了回去。终于到机场了,他帮我买机票、交机场建设费,风风火火地拉我去排队,后来想想真是不可思议,我那时就像鬼附身了似的,既不伤心,也不难过,甚至没怎么挂念爸爸,心里反反复复地只想着一件事:我走后,这两个家伙会不会对不起我?想得一头虚汗。表哥也不安慰我了,站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忽然眼睛一亮,捅捅我,说看,那条裤子。我扭过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矮矮胖胖的家伙,长得跟港商似的,一身花里胡哨的行头,最显眼的就是一条风骚的大方格裤子。我心里乱糟糟的,也没细想裤子和我爸是什么关系,顺嘴问了一句:“什么裤子?”表哥眨眨眼告诉我:“Burberry,伯百利,名牌,值很多钱!”那家伙大概是听到了,冲我们点点头,两手叉腰,得意地把屁股又撅高了几厘米。表哥羡慕地仰望着,好像他看到的已经不仅是一个屁股,而是天下所有屁股的典范,是一个抽象的屁股、一个后现代的屁股、一个形而上学的屁股、一个内涵和外延都无限大于屁股本身的屁股,同时还是屁股主义的法定代表人。我嘎嘎地笑起来,想陶渊明说得真是对啊,“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现在连亲戚都不余悲了,我爸眼看着就要死了,他还在那惦记别人的屁股。
要进安检了,我终于鼓足勇气,叫了一声表哥,说能不能今天就搬走。他一愣,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你不是急糊涂了吧,我搬走住哪里?再说要搬也不用这么急啊。”我想干脆就狠到底,又笑了一下,自己都能感觉到狰狞,说你住哪里我管不着,反正不能住我家里。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安检门,感觉后脑勺被他盯得嗞嗞发烫。
我爸死了。从他咽气,到遗体告别,再到推进焚尸炉,我一滴眼泪都没掉。我老觉着他不是我爸,他搽了粉,涂了口红,眼睛紧紧闭着,显得又冷漠又英俊,对一切都无动于衷,这还是我爸吗?就算他是我爸,我又为什么要哭?我从没在意过他,更没想到他居然还会死。每次给他打电话,除了要钱还是要钱。我真的爱他吗?只是因为他给过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