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我女朋友还在埋怨,说:“那个人是谁啊,你怎么什么都跟他说?好像跟你也不熟啊。”我点点头,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我原来认识的一个朋友,给老板开车的。”她撇撇嘴,像是打胎打落了牙齿,公然藐视我的社交范围:“我想你也不会认识什么有档次的朋友,原来只是个司机啊。”说完咂咂嘴,无限神往的样子,“那车,我的天,他们老板一定特别特别有钱。”她是卖汽车的,经常自诩为此行当里的多闻第一、神通第一、头陀第一,等等,排名远在观音菩萨之上。用个比较差劲的比喻,我总感觉她对汽车比对我的身体更敏感,虽说不至于摸摸方向盘就怀孕,想来也差不了多少。如果在我肚子里装个发动机,身上套一圈铁皮,再安上俩轱辘,她说不定也会觉得我俊俏可喜,不再那么虚无。
我赶紧虚心请教:“那你说说,那是辆什么车?值多少钱?”一边在心里盘算:桑塔纳卖八九万,他这辆车,怎么也得顶二十辆桑塔纳吧,天,这可就是一两百万啊。她扬扬下巴,让我把茶几上的一摞汽车杂志递给她,然后翻到其中一页,说就这个,你自己看吧。
那是一辆十分迷人的轿车,银色;银色轿车上坐着一个十分迷人的美女,肉色;肉色美女上点缀着三小片十分迷人的布料,缝在一起勉强够做顶帽子,还是给婴儿戴的,红色;红色帽子下是两道十分迷人的眼神,不知道什么色,给人的感觉是凶巴巴的,凶得都有点含蓄了。
“本……本特雷?”我拼了半天。
她纠正我:“宾利!那叫宾—利!”驽钝如我,虽然与宾利素无交情,但看说话者的表情就可以断定:宾利绝非凡物。你想啊,需要翻着白眼、梗着脖子、眼望三十六重天才能说出来的词,会是个什么词?我羞愧地笑,她继续上课:“你知道奔驰吧?”
“知道,当然了。”
“你觉得奔驰好不好?”
我口水直流:“好啊好啊就是好啊……”
她冷笑一声,摆一个万夫莫开的造型,手指轻轻抚摸着迷人女郎身旁的B字标志,语声渐渐迟缓,渐渐浑厚,酷似电视台的播音员老师:“与宾利相比,奔驰,哼哼,奔驰就是垃圾!”
我说:“太夸张了吧?有那么狠吗?”
播音员老师又哼了一声,不屑于回答我的弱智问题,像是从来都没见过我一样。过了半晌,大概是内伤发作,造型摆不起了,她歪歪斜斜地靠到床上,嘬着牙花子教训我:“跟你这么说吧,宾利这个词,只是说给极端高贵、极端傲慢的人士听的,你有资格傲慢吗你?你听都不配听!”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才发现傲慢原来是这么高不可攀的美德。
她长叹一声:“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座驾!我告诉你,你那朋友开的不是一般的宾利,那可是宾利雅致728!728你懂吗?最高级的宾利!值多少钱?值多少钱?”她把所有的手指(如果她没错,我想应该是十二个)都伸了出来:“一千二百万!”
我得承认我没做好思想准备,或者说,我只做了二百万的思想准备,一受到一千二百万当量的打击,我立刻就靠到了墙上。
一千二百万。我结结巴巴地—这个词没错—我结结巴巴地想:我工资最高的时候,也不过八千块一个月,这家伙一辆车,我得不吃不喝干一百二十年!我一生的价值,我流血流汗,胼手胝足,积劳成疾,矽肺、秃顶、肾衰竭、腰椎间盘突出……所创造的价值,他踩踩油门,轮胎一辗就全没了。愚公率领庞大的家族,辛苦几辈子只刨了一个小土包,举头却发现面前横亘着喜马拉雅山,我的祖母啊。我嘟嘟囔囔地说:“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
她不理我,双眼望向天花板之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们老板要是肯包我啊,我就一脚把你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