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报是两广总督李延寄来的。自从去年冬月叛民猖獗以来,李延一直在前线督阵围剿。这封邸报内容是,继上次韦银豹攻破庆远府后,数日前又连续劫掠了宜山、天河两县,军民死伤无数,天河县城几乎被焚毁。高拱读过,顺手把邸报递给张居正,恼怒地说:“蒙古鞑子没有犯边,北方无事,没想到广西的几个蟊贼,竟然越闹越欢!”
张居正看完邸报后说:“李延不耍奸隐瞒,如实禀告军情,也还算一个老成之人。他在邸报中为这次县城失守所作解释,说是岭南瘴疠,军士驻扎其中,多染疾疫,上吐下泻,浑身酸软乏力,站立尚且困难,何况持戈杀敌。这也不算推诿之词。”
高拱哑然失笑,不无揶揄地说:“一个时辰前,你还义正词严,申说两广总督一定要撤换,如何现在口风一变,又为李延说起好话来?”
张居正摇了摇手中的八百里邸报,回答说:“仆之所言,元辅可能还没有完全理解。李延心存政府,遇事实报,这是优点。但此人实非军事人才,奏章弄文是把好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非他的长处。至于马上弯弓,诛凶讨虐,更非他能力所及。当一个府尹,抚台按台,李延足资重任,但当一个威镇三军的总督,实在是叫他勉为其难。”
两人谈话间,东暖阁当值太监进来复命,言内阁书办官已按首辅指示拟出咨文,下午散班之前,即可传至京师各大衙门。与此同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也派人将十几份亟待“票拟”的奏折送来,请首辅阅处。高拱翻了翻,挑出李延前一份报告庆远府失守的奏折以及广西总兵俞大猷自劾失职申请处分的手本,递给张居正说:“这两份折子,皇上让我们票拟,你看如何处置?”
你不早就明确表示了态度么?这时候又何苦来假惺惺地征求我的意见呢?张居正心里不满归不满,但回答极有分寸:“为剿灭韦银豹、黄朝猛率领的叛民,皇上已下过两道旨意。限期剿灭的话,不但兵部、内阁咨文多次提起,就是圣旨上也郑重说过。如何匪焰愈剿愈烈?依仆之见,督帅既然不作改动,但李延也好,俞大猷也好,都应该谕旨切责,稍加惩戒。”
“如何惩戒,是降级还是罚俸?”
“既是稍加惩戒,还是罚俸为宜。”
“罚俸有何意义,”高拱冷冷一笑,没好气地说,“打仗打的是白花花的银子,总督纵然俸禄全无,吃剋扣也可以吃出个富甲一方的人物来。”
张居正心里一咯噔,他听出高拱的话改了平日态度,于是问道:“依元辅之见,罚俸太轻?”
“是的。”
“元辅想给他们降级处理?”
“还是太轻!”
“那么,依元辅之见?”
“李延就地撤职,令其回原籍闲住。俞大猷嘛,罚俸也就不必了,降旨切责几句,令其戴罪立功。”高拱一脸愤怒,差不多已是吹胡子瞪眼睛了,这倒叫张居正犯了踌躇。俞大猷本来就是冤枉的,这么处理倒也在情理之中,但对李延的态度,却不知为何在这么短短的一个时辰内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元辅……”张居正喊了一句,竟没了下文。他以为高拱是一时生气说的气话,想规劝几句,但刚欲开口时又动了一个念头:高拱躁急于外而实际城府甚深,他如此做戏,肯定另有原因。因此把要规劝的话又全部咽回肚里。
“叔大,”高拱指了指值房一头的几案,余怒未息地说,“你现在就坐过去,按我刚才所说进行票拟。”
“元辅,还请你三思而行。”张居正坐在红木椅上品着茶汤,不挪身子。
“李延是我的门人,我知道你心存顾虑,也罢,我自己亲手来拟票。”高拱说着,已是坐到几案后头,援笔抻纸,一道票拟顷刻出来:
李延全无兢慎之心,屡误军机,骄逸丧败,导致叛首韦银豹、黄朝猛匪焰猖炽,期月连陷数县。失土之臣,罪责难逃。姑念平日尚无恶迹,今令原地致仕,开缺回籍,不必来京谢恩,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