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多年长大之后陈春天在书本里读到了许多关于精神疾病的事理,她才真正明白,当时她在那村庄里随处可见的,那些面目模糊的、没有名字的肖仔,其实是一群或者身心患有残疾的、或者是因某种损伤而失去清明神志的、又或是无故地中断了社会网络而从此被放逐的(失业、离婚、丧偶、丧子)、甚或只是因为带着某种村民因迷信而觉得不祥的疾病(兔唇、长短脚、十一指、歪嘴斜目,而她的阿惠堂姊其实是智能不足而并非精神失常)或不合礼俗的身份(私生子、拖油瓶、荡妇、无能生育的女人、来路不明的逃亡者),以及真正饱受各种精神疾病所苦的病人(躁郁症、忧郁症、精神分裂症、妄想症、恐慌症、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如此种种,这些那些被放逐或被囚禁的人,他们的名字统统被取消了,只换上了“肖仔”两个字,这群人,在此据说人情温暖良善的乡间小村落,像田埂上突然倒卧一个病末垂危之人,路过的人不但没有将之扶起送医诊治,反而一个一个轮流上前狠踢几脚啐上几口,那人在尚未死透之前已经被村民一口一口吐出的唾沫掩埋了。
望着在时间的泥沙里逐渐消失形影的生者,这些人假装那人已经死绝而像松了一口气般快步走过。
人们都走过去了。
明知道有许多还活着的人却被当成腐烂尸体般对待。
人们依然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了。
童年的陈春天那时并不知道这些道理,她所感知到的只是紧迫在后的追赶,那一声一声弥漫在村庄里随处可闻的唤叫与讪笑。
肖仔。
不是一个,也不是特定的一群,而是四下散落的,包含她那被遗弃的家庭以及她自己。
在下课放学的途中,甚至是不出门的时刻,她依稀还可以听见孩童的声音喊着:“肖仔来了!”
肖仔来了!
伴随着孩子们吟唱的童谣,下课路队上的捉迷藏游戏,男生爱女生,女生爱男生的戏码,“肖仔来了”,像是儿童剧背后突兀的合音配唱。
肖仔来了!
那一声一声童稚天真的喊叫在陈春天的耳中听来,仿佛在呼喊她的名字。
那样的呼唤比肖仔阿姑或肖义仔狂乱的号叫,还要使她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