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坟墓呢?陈春天问妈妈,大弟弟的坟墓在哪儿?
妈妈空茫的眼睛还凝望着那不存在的婴孩:“你问我阿弟的墓喔?”
“没有坟墓啊!还没有取名字的红婴仔在我们这村子里是不可以有坟墓的,自从他们把阿弟拿去之后我就不知道了,没有人跟我讲过那囝仔到底去了哪里,到现在都没有人要跟我讲。”
“我想阿弟一定是被什么有钱人家抱去养了,那么巧那么特殊的孩子谁看了都会喜欢,妈妈陪你去上学的时候都会在学校四处找寻,说不定就会在学校看见阿弟正在上课勒!”
“可是他们说我起肖了。”妈妈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那样瑟缩了一下身子,“他们说我起肖了。”
一切的一切,巨细靡遗,说了又说,改了又改,一日比一日离奇的内容,妈妈像抚养一个不存在的孩子那样抚养着她的记忆,每晚,陈春天都可以看见那婴儿在妈妈的叙述中逐渐长大的样子。
有时候妈妈讲得入神恍惚了,会说出可怕的话。
“如果让我选,我会甘愿死掉的人是你喔!因为你很难带,身体不好,长相不好,脾气古怪,又是个女孩子。
“为什么只有七个月早产的你老是生病,死掉的却是健健康康的弟弟呢?你不通怪妈妈心肝雄,换做是你可能也会安怎想喔!因为干那有一个囝仔能够活着,如果可以选的话,你也会选那个一定会变成伟人的弟弟啊!
“他们都说我起肖,发疯,拢讲我看见的都是无影的,拢讲是我自己乱想出来的,你阿爸甚至说我没有生过这个阿弟仔,可是我都记得喔!我拢会记得那时阵我讲要给阿弟洗身躯,恁阿嬷就拿了一个破糊糊的布娃仔来骗我,讲要帮我洗,讲我身体不好要休困,伊就把囝仔抱走了,然后他们把我押去坐火车带回去嘉义后头厝,关在屋后的仓库里,给我吃很苦的中药,叫仙姑来给我收惊,搁给我身体插针贴符仔,用布索仔全身绑紧紧捆在一张椅头仔面顶,无论我按怎号都不给我放开,阮多桑脸色铁青一句话都不讲,恁阿爸摸着我的头发叫我要乖乖不要乱动,阮卡桑一直在哭。
“到尾多桑送我去一间病院住,那时阵我连你都看不到,什么亲人都看无,整间肖病院里面都是肖仔,每日早晚照三顿给我吃西药,我真乖都按时吃下,因为我真想卡紧把肖病治好出院回家,我烦恼阿弟不知被人抱去什么所在啊!
“我拢会记得,我真清楚其实我没有起肖啊!”妈妈夹杂着“国语”河洛话跟些微日语的断续叙述里,再三强调着这点。
然而妈妈毕竟是与平日完全不同了啊!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陈春天的妈妈都陷入一种梦游般的气氛里,每天等待着她下课,然后对她诉说关于死去婴儿的事情。
然后有一天妈妈不再说了。
就像电视剧突然停播了那样,住口,再也不说了。
陈春天觉得,或许那段时间妈妈的“肖症头”发作了吧!如果没有适时地阻止她就会像那个肖仔阿姨一样再也无法恢复正常了。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阻止了她使她突然回到现实世界,但妈妈的言词却在童年的阿春心里种下一颗关于疯狂的种子,即使在妈妈已经恢复常态之后,那疯狂的语调依然继续无声地发言。
“我身上流着疯子的血液,我是一边喝着正在发疯的妈妈身上的奶水,一边被妈妈悔恨着为什么死掉的不是你呢逐渐长大的。所以我将来有一天也必然是要发疯的吧!”十岁的陈春天心里已经埋下这牢不可破的念头。
我好害怕。那会是什么时候呢?
从此,一直担心着唯恐自己有一日必然也会疯狂,开始惴惴不安地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