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仔 (3)

陈春天自己把另一个辫子打好,一边梳头发一边想着,原来是这样啊!她有一个应该叫做陈夏天的弟弟,出生没多久就死去了,这样一切就都合理了,四个孩子按照春夏秋冬命名,每个都间隔两岁,这样简单的命名方式是她爸妈单纯的性格使然。但是她怎么可能完全没印象呢?也不曾听任何人提起,况且爸爸妈妈是如何将这件事掩盖得密不透风毫无痕迹呢?其中又有太多不合情理的部分使她纳闷。

她不断地揣想着。越来越多细节浮现,那未曾听闻过的大弟弟的存在似乎越来越清晰只等待妈妈来证实。

好像曾经看过一张照片挂在爸妈的房间里,印象很清晰,她一直以为那是她自己的婴儿照,如今想来,那应该就是夏天弟弟的照片了吧!因为她是早产儿,个头一向矮小瘦弱,照片里的婴儿却是浑圆的大头大眼睛胖胖的脸蛋,那根本不是她的脸啊!怎么会一直以为是自己呢?后来那张照片跑到哪儿去了呢?

妈妈曾经为此“起肖”,所以那是个不可以提起的秘密!所谓的“起肖”是不是就像王聪明的母亲那样发作起来会在菜市场里对着鸡鸭鱼肉喃喃自语,或者胡乱地闯进某家店子里拿了东西就跑,更或者像许多谣言传说的那样在黑暗的田埂上跟路过的男人“胡乱来”?

或者是,一种比较安静的疯狂,正如她每天早晚上下学在铁路旁总会遇到的那个短发女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老是脏兮兮怪模怪样地盯着人看的,大家远远看见就会笑闹着说:“肖仔来了!”然后拾起大大小小的石子土块往那女人身上乱砸,随后才一哄而散,曾经有落单的男同学被那女人抓住死命抱在怀里不肯放开。“我的心肝仔啊!”女人号叫着,村里几个大男人出来又打又骂地把同学拔出女人的怀里。陈春天经常偷偷瞧着那肖仔的脸,其实长得并不可怕,如果好好地梳洗过,应该是个蛮清秀的女人吧!她的妈妈曾经万分同情地说过,那个女人是因为儿子被火车撞死了才起肖的,所以她许多年来每天都在那条以前是糖厂载运甘蔗的破旧铁道上不断地搜寻。“可怜啊撞得归身躯都破糊糊变做一片一片逗不完整的肉块啊,真可怜那做老母的女人提着一个篮子沿路捡她儿子破碎的尸体,但却怎么都找不到儿子的头盖骨,欠那一块头盖骨就没办法全尸,那女人每天又哭又号在铁道上奔来走去,到尾就因为那块找无的头盖骨把她逼到空癫去了。”妈妈说起任何事情都是巨细靡遗、生动万分的,但妈妈从未用“肖仔”或“疯子”来形容那女人,也不许家里三个儿女跟着村里的人起哄笑骂,有时候妈妈甚至会把自己的旧衣物洗好要陈春天在路上遇到女人时偷偷塞给她。此后许久她看见那疯子手里提着的篮子都忍不住想要上去掀看,却又惊慌地逃走,唯恐那里面真的装了一堆破碎的血肉模糊的头颅四肢。

陈春天不知道头盖骨是什么,但看见妈妈那无比同情怜惜的表情,总觉得心情好复杂。

难道妈妈那时候也像那个疯子那样疯吗?因为亲生儿子早夭而丧失心神,所以妈妈可以体会那女人的痛苦?甚至,村人隐隐地谣传妈妈可能闷死了刚落地的孩子,或者说这个来自嘉义的外地新娘,父母都是知书达礼的读书人,模样又长得特别秀丽,因此村人对于孩子早夭的事情仿佛终于找到难得的罪证那样不由分说地设法想拿石块丢掷她?她想到这里,禁不住浑身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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