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桨声灯影 (2)

两人谈得十分投机,不知不觉就已经夜深。送走了不肯留宿的多情公子,董小宛却完全没有睡意。她的脑海里完全是冒辟疆怒斥那个“色鬼商人”的形象。奇怪得很!那个形象因为听到了“义赠马湘君”的故事而显得分外高大起来。她笑自己;“你怎么这么糊涂?他能献别的女人,就能献你。你跟马湘君一样,不都是女人吗?”可是转念一想,情感全变:“他肯当面亲口把这样让女人忌讳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说明他对我是多么信赖!难得一个如此坦诚的男人呀!何况他对我又似乎一往情深。”

“情场高手”真有本事,一下子就抓住了欢场女人的软肋,赢得了狷傲美人的芳心。

董小宛春情洋溢地抚摩着那块翡翠欢喜佛,想到了陈圆圆临别的嘱托,按说,应当一见面就该把如此金贵的宝玉交还原主的,至少也该告诉一声。可是她却缄默其口了。黎明时分,她朦朦胧胧中做了一个梦,好甜蜜!

冒辟疆含情脉脉地双手擎着那块宝石,跟她脸对着脸,那双眼睛让她脸红心跳,她十分羞怯地闭上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肚兜被摘除了,袒露着雪白的乳峰。多情的公子温柔地把翡翠挂在了她的脖子上,然后猛地把头埋在了她的乳壕里。

她蓦的惊醒了,只见乳壕里的翡翠因为微汗而显得格外晶莹。望着翡翠,她暗自思忖:“我果真能代替陈圆圆吗?”

她期待着能梦境成真。

第二天大清早冒辟疆就赶来了,开始了狂热的追求。

这个“情场骄子”,心理已经很难平衡。想想看吧,他顶名是最为名妓钟情的名士。可秦淮河上的顶尖级的名妓有几个是属于他的?“秦淮八艳”中的顾横波、柳如是、卞玉京都已经名花有主:“香扇坠”李香君也已经为侯方域所得:陈圆圆也已经远走高飞。就剩下一个董小宛了。且不说她貌若天仙,性格温柔,就是为了满足一个风流才子的自尊心,他也不能不全力以赴。

他请心爱的美人吃饭;“你大病初起,身子虚弱。需要大补,我请你喝汤,一次用一百头猪。”

“一百头猪?太夸张了吧?”

“就是一百头。少了一头就不叫‘百猪献寿’了。不信,我请你看。”

冒辟疆把董小宛带到了屠宰场附近的一座酒楼上,遥指那里黑压压的一大群猪说道:“自古君子远庖厨,我不想让你听到尖叫声。你只消看看这群猪,待会儿就都会成了你碗中的羹了。”

果然,待了一段时间,就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来。

冒辟疆殷勤地舀了一羹匙,用嘴吹吹热气,劝导说:,“趁热喝下!真的是一百头猪呀!不信,我领你去看看,”

当真,冒辟疆把董小宛带到了屠宰场,向心上的美人卖弄;“看到了吗?我只是取其精华而已。”

董小宛看到了一大堆死猪,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脊背都被豁开了。原来屠宰的方式非常特别,是用坚固的木板作成夹墙,上面悬有利刃,驱赶着狂奔的猪从夹墙中穿过,利刃就豁开了猪的脊梁。然后,抬起猪来,控出不多的几滴脊髓液,熬成一碗汤。造价确实不菲。

然而,董小宛不想吃。在冒辟疆的反复劝说下,才勉强地抿了一口,腥唧唧的,也没有什么吃头。

冒辟疆自作聪明地说;“是了,是了!你自小在北方长大,喜欢吃羊肉。待我为你再杀一百头羊。”

说罢,他就不顾董小宛的阻拦,跑出去作了布置。这次端上来的是一盘炒羊肉。

冒辟疆卖弄:“羊身上的肉,只有鼻子尖上的最好。呶!这是一百头羊的鼻子尖,我的美人快吃!一口就是一只羊。”

董小宛却把筷子放下了。

冒辟疆大惑不解,急急地问:“怎么回事?”

董小宛正襟危坐,十分矜持,然后不乏温柔地说道:“冒郎的眷眷情意实在令我这样一个风尘女子感佩至深,我实在是当不起你为我如此破费——”

“不!不!”冒辟疆赶紧打断了董小宛,“你尊贵无比。”

“事理不在谁尊贵,谁下贱。”董小宛继续说道,“不应该暴殄天物。”

冒辟疆一下子感到问题严重了,他讪讪地望着董小宛。不知所措。

董小宛“扑哧!”一下笑了:“我丝毫没有怪罪冒郎的意思。我的冒郎‘为我杀了羊,我却不肯尝’,不怪罪我,我就烧了高香。”

冒辟疆也被引笑了,他很喜欢董小宛一嗔一喜的妩媚,就忍不住要去搂抱董小宛。董小宛推开了他,说道;“冒郎呀!真正的会吃,不在于挥霍无度,花费心思把大鱼大肉弄得花样翻新;有本事的,是把家常便饭做出个花样来,家常日子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弄得不同凡响。”

“如此说来,爱卿在这方面一定是大有造诣了。”冒辟疆大为振奋,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秦淮名妓居然还会烹调,还会说出来一大套关于烹调的理论来。那他的艳福就可以兼得“口福”了。

果然,他在略一迟疑之后,提出了要求:“不敢劳动娘子亲自下厨,但是柴米油盐经过玉手染指,色香顿时生辉。娘子既然多才多艺,我倒很想领教一二。”

“这是完全应该的。”董小宛对着冒辟疆莞尔一笑,无限深情地说,“我本来就是准备侍侯你一辈子的,为君执箕帚,不光是扫炕呀!”

冒辟疆乐开了怀,把董小宛紧紧地拥在怀里,给了她一个长长的吻。

孔老夫子说过: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莫大欲存焉,都是一个意思,说人生最大的两件事:一是吃饭,一是性交。这两件事都让冒辟疆拔了头筹。他找到了大美女董小宛,不仅风情万钟,而且是天字第一号的美食家。这位美食家不仅会吃,而且会做。中国是一个伟大的“烹饪王国”,即使在落后挨打的岁月里,也可以用见面就说“你吃了吗?”的“色、香、味”傲视于世人,三百年后当然可以凭借着“吃文化”来大赚稿费,于是我们就见到了《中国烹饪史略》这样的书。据此,董小宛就被列入“中国古代十大名厨”,跟伊尹、易牙、太和公、膳祖、梵正、刘娘子、宋五嫂、萧美人、王小余一起被封为“最有造诣的厨师”了。

董小宛名不虚传,厨艺之精湛,心思之细蜜,几乎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再普通的东西经她的玉手一摆弄,就立即化腐朽为神奇,她擅长酿制各种清香可口的花露,常常在麦芽糖中放入适量的盐水和梅汁作为调味使麦芽糖发酵,然后在里面浸泡上刚刚开放的鲜花,让花汁渗到香露里。这样酿制的香露,入口感觉酸甜可口,可谓是世间难得一尝的珍品。据冒辟疆那本《梅影庵忆语》(这本书通常被认为是冒才子急于逃命施放的烟幕弹)所记,最为鲜美的当属“秋海棠露”。海棠本来是没有香味的,董小宛是把秋海棠的花放在甜露中浸泡,因此她做的秋海棠露是露凝香发,让人垂涎三尺。她酿制的梅花露、野蔷薇露、玫瑰花露、甘菊花露也都是人间佳品。董小宛还经常把橙子、橘子、佛手等水果,剥去内皮上的白缕丝,然后放入甜甜的花露中浸泡。这些经过处理的水果,无论是娇媚的颜色还是甘甜的滋味都令人留恋忘返。

董小宛制作食品的绝活当然不是只有花露,据说,还有她赋予这些食品的情趣。常人眼里一些极其平常的食物,经过她的巧手,就有了特殊的韵味。于是就产生了奇迹:琐碎的日常生活变得浪漫有趣,情人之间也越发如胶似漆。

譬如她制作的豆豉。她是要把黄豆先在太阳下面暴晒九次,然后清洗九次,再把黄豆弄碎至瓣状,早剥去豆皮,用精心挑选出来的瓜、杏、姜、桂等作料与酿制豆豉的汁一同搅拌在豆瓣中。这样做出的豆豉无论是颜色还是味道都要远胜一筹。

难得一个丽人有如此耐性!女人长俊了,多半都娇贵得要命,那双玉手除了会搂着男人的脖子撒娇之外,就是会握着眉笔描画眼睛。现在竟然有了一个会劳作的,不啻是出现了一个怪物,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墨客骚士拉拉着三尺口涎讴歌“秦淮名妓”,完全是因为他们同样是一些寄生虫。

冒辟疆当然以为是“奇货可居”,就拼命“叫卖”,亦即后世的所谓“包装”。他宴请天下名士,借机卖弄;“一个男人,能够享受到董小宛这样的女人,就可以说‘艳福不浅’,而同时又可以享受到我这样的‘口福’,那就是‘极品男人’了。我今天请大家来分享小宛赐予我的口福——”

“‘艳福’不可以分享吗?”有人不无醋意地喊。

“那得等着冒公子玩够了,你才能挨号排队。”

冒辟疆不理睬“风流哥们”的鼓噪,继续他的叫卖;“咸菜,引车卖浆者流都习以为常的普通食物,可是让小宛一做就别有一番味道。你瞧瞧她腌制的咸菜,颜色多么鲜艳!黄色的如蜂蜡;绿色的似青苔。莲藕、竹荀、茭白、乃至野菜,无不可以作为腌制的原料。各种野菜一经她的巧手。就不仅有了特殊的香味,而且成为绝妙的艺术品。”

众人只好张开嘴来享受“口福”。

当然,这“口福”决不仅仅限于“咸菜”。董小宛做的熏肉存放久了油脂挥发干净了,就有松柏的味道:风干的鱼放久了给人以麋鹿的口感:用酒制作的醉蛤鲜艳得如同桃花:经酒浸泡的醉鲟鱼,鱼肉好似白玉:虾松精制得如同长须草,豆腐温炖得恰似鲜牛奶。

切莫小看了冒公子对董小宛的“包装”,他使得这个未经“海选”的“超女”拥有了长盛不衰的“冠名权”。三百年后,在南京等地人们常吃的虎皮肉(即走油肉)就叫着“董肉”。扬州名点芝麻酥糖也是以她命名的。“灌香董糖”、“卷酥董糖”都是名扬海内外的土特产。

众多的嫖客造就了一个奢靡城市的饮食文化,妓女的精工细作被誉为“诗菜”。那位“风流教主”钱牧斋就流着口水写道;“珍肴品味千碗诀,巧夺天工万种情。”

秦淮河上的“爱情牧歌”唱得总是格外嘹亮,“郎财女貌”都非常能够夺人的眼球。“冒半天”的公子带着貌若天仙的“美女美食家”,游遍了江南的山山水水,最后到达了无锡的金山。

这一天适逢龙舟比赛,人山人海。谁也搞不清是来观看龙舟呢,还是来看美女?只见董小宛身穿西洋衫,色彩鲜艳,薄如蝉翼。衬着她的朱唇桃腮,雪肤冰肌,真的让游人以为是仙女下凡,个个目瞪口呆。自古以来就有众多的“美女掮客”会变着法儿引导人们去进行“美女消费”,于是就有了层出不穷的“选美”比赛、模特儿大奖赛也在其中。标榜“礼仪廉耻”的统治集团恰恰在这个问题上不怕“有伤风化”,让半裸体的女人在大庭广众骚首弄姿,原因何在?就在于当人们如痴似醉的欣赏美女时,早就忘却了统治者的一切丑行。说白了吧,女人那遮遮掩掩的乳房和大腿不过是统治者所需要的麻醉剂而已。现在的众多游人,心目中就只有美女的形象,望着她身边的“财东”泛滥着嫉妒。什么江山破碎,异族入侵,早就被美色眩晕得无影无踪了。

但是,有一个人却非常清醒,这就是一直尾随着董小宛的“游方和尚”慧清。

慧清慨叹:“一入色界,万劫不复。世人难逃一个‘情’字:女人尤甚。小宛的灾难已经开始了!只选择了金山这样一个地方分别,就意味着聚少分多。阿弥陀佛!”

董小宛确实是有意选择这样一个地点来大肆招摇的。她与冒公子分手在即,冒公子要去搭救他的父亲,她不能不暂时收敛起万种风情,与心爱的郎君两地相思。她刻意打扮了自己,越发花枝招展,好在“好色”的郎君心里刻下不能磨灭的印象。她想“好梦成真”,把那块翡翠欢喜佛也带在了身边。很可惜,此刻的冒公子却只知道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无限陶醉,踌躇满志,竟然完全忽视了董小宛的满腔柔情。

昨天夜里,董小宛硬着头皮赶走了死皮赖脸的冒辟疆。她要好好地想一想。要结束这种迎欢卖笑的生活是确定无疑的,但是,自己这条漂泊不定的小船在哪个码头靠岸,却不是一说就成的。这个冒公子对自己是一往情深的,但是他毕竟是一个“公子”。身边的女人太多,自己总有年老色衰的时候,这种情能够旷日持久吗?她抚摩着那块翡翠宝石夜不成寐,是的,自从重逢,她就渴望着美梦成真。多少次了,她都把宝石带在了身边,希望自己的心上人能够亲手把它挂在自己的乳壕里,然而十分遗憾,见面的机会多多,但总是缺少那种温情脉脉的氛围。冒辟疆简直就是一个色情狂,一见了面就动手动脚,迫不及待地忙乎那件事,直弄得筋疲力尽,昏昏欲睡,哪里还顾得上说正经事情?说老实话,这也是她心里不踏实的一个原因,在那种时刻,这冒公子分明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嫖客。

她的心思无人可以倾诉,在南京只有一个亲人现在就要扮演“情敌”的角色了。不管他自己是否情愿,她都曾经把他视为终生的靠山。她的芳心已经暗许,只是由于他的优柔寡断才没有好事成双。现在她的行径,简直就是一种“情变”,怎么能对得起千里迢迢赶来与她相会的情哥哥呢?

不料情哥哥却找来了,约她到报恩寺相会。

这个报恩寺却非同小可,号称是中世纪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其九级八面的琉璃塔高近八十米,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塔”。据说,在塔颠俯瞰,南极牛首,西望长江,两淮阡陌,一览无余,金陵城阙,市井里巷,参差可见。为南京二十四景之首。游人不绝如缕,香火非常旺盛。

董小宛如约前往,老远就望见了的五色瓷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心里下意识地升腾起一种圣洁的情愫来,不觉加快了脚步。只见寺宇占地恢宏广阔,依山临水,树木葱郁,寺内禅堂僧房林立,有一群和尚在打扫卫生。她一眼就看到了内中有一个穿着补丁袈裟的小和尚,就是她难以忘怀的慧清。

慧清称她为“施主”,让她热盼盼的心凉了半截,但是也因此摆脱了尴尬,真的像兄妹一样说起话来。

“你知道这大报恩寺的来历吗?”

“这谁不知道?”董小宛依然那么活泼,“不是永乐大帝为了报答他的母亲先皇太后而敕建的吗?”

“可他的生母是谁?”

“不是最为贤德的马皇后吗?”

慧清不回答董小宛,只带着她去了一座佛殿。报恩寺里佛殿鳞次栉比,画廊名目繁多,点缀在池水假山之间。其中有一间富丽堂皇的大殿,唤作“硕妃殿”,供奉的是明太祖朱元璋的高丽妃子的塑像。

朱元璋的元配马皇后是贫贱夫人,在朱元璋的发迹过程中作用极大,朱元璋“惧内”出名,所以当了皇帝以后,也不敢过分放肆,玩女人也只能在“礼数”之内。但是,帝王的权力是不受监督的,他仍旧疯狂地寻找刺激,这就从国内找到了国外。一个高丽(朝鲜)姑娘进入了朱元璋的视野。高丽姑娘的温柔与马皇后的“河东狮吼”适成鲜明对照,朱元璋的感情就发生了倾斜,不仅宣进宫里来,封为“硕妃”,而且不间断地“召幸”,让她怀了“龙种”。

然而,皇后是后宫的主宰。在皇宫后院那“一亩三分地”里,权力也是至高无上的。所以,这个“硕妃”后来是受了“铁裙”之刑的,死得非常之惨。自然封号也被抹去了,得不到任何殊荣。

聪明异常的董小宛立即明白了慧清的意思,疑疑惑惑地说:“难道那些传闻是真的吗?”

“难道都是空穴来风?”

“成祖皇帝真的是个混血儿?”

“要不他为什么那么聪明?”

“这可是本朝的绝大事体呀!”

“所以他要一手遮天,建了如此巨大的报恩寺。名为感恩马皇后,其实是向世人证明:他是嫡出的皇子:但骨子里他却恨透了这个马皇后。他真要报恩的是自己的生母硕妃,硕妃的塑像就在这里!”

董小宛莫名惊诧,她万万想不到:在这人人敬仰的佛门圣地,在这数万金刚佛像的睽睽众目注视之下,竟然还会有如此的弥天大谎。这世界还有真的吗?

“假作真来真也假,真作假来假也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大千世界本来就无所谓真假。”慧清不冷不热地说,“难道还要让皇帝承认他是一个杂种不成!”

董小宛无话可说了,她在期待着,慧哥哥会说出来约她出来的目的,当然也想他能够帮助自己把纷乱的心思理出个头绪来。既然自己已经投怀送抱尚且遭到了拒绝,那么她总得有一个归宿呀!慧哥哥是不会吃醋的。然而这个慧哥却一如既往,在她面前只知道高谈阔论。

“凡夫俗子,难逃情劫。一旦为情魔所惑,必将万劫不复。食色,人之莫大欲存焉,然则,口服之乐有限,色界却是无际无涯。坠入情海之人,闭塞视听,又聋又瞎。明明是昏昏不可名状,却偏偏沾沾自喜,陶醉在情魔的蛊惑中,把冰山当成了靠山。怀春的男女那一个不是神经错乱?小有一点点蛛丝马迹就立即情海生波,不弄得骨消肉瘁,誓不罢休。”

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以董小宛的聪明还能不知道所指何物吗?她很想能接下来具体说一说冒辟疆这个人,想问一问自己值不值得为了他而陷于情魔?然而,一向善解人意的慧哥却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接近三百年前,国朝的开国皇帝为情所困,生下了一个‘蘖种’,不仅夺走了侄子的江山,而且用血腥造成了‘天下钳口’的局面。从此就在华夏大地上造成了‘强权之下,无所谓真假’的传统。天下的士子不想当哑巴就只能当‘哈巴狗’!几百年了,大家都习惯了,谁也不会去‘离经叛道’,偶尔有那么几个,真真假假地说了几句怪话,就被认为是‘才子’。其实真才子是不会名噪当代的,那些为女人所垂青的只是‘名士’,绣花枕头而已。”

“你是说,冒公子是‘绣花枕头’?”

“罪过,罪过!阿弥陀佛。贫僧尘缘未了,到底不能免俗,今日又打诳语了。”

董小宛不得要领地离开了大报恩寺,就按照冒辟疆的安排,回到了苏州,闭门谢客。以往迎来送往,那是因为身在乐籍,她不能不强颜欢笑,现在她自认为已经名花有主了,就不能再艳帜高扬。那就对不起自己心中的郎君了。她要从分手的第一天起,就为冒公子守节,直到与冒公子重逢,不跟任何男人打交道。她要作一个冰清玉洁的女人。

然而,她生活在男人的世界里,又是一个美女,还是一名招摇过的美女,想过宁静的日子,没门!既然金山观渡出尽了风头,那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原来当初在苏州时,为了给养母治病,董小宛曾经负债。现在债主们讨债来了。董小宛哪里有钱?冒辟疆当然有钱,但董小宛却从来不肯跟冒公子要一分钱。要了钱,那还有爱情吗?无论如何,她不能让心爱的郎君变成一个嫖客:更不愿意让多情的才子把自己看成婊子。她要自尊自爱,因为她想与冒公子白头偕老。必须远离铜臭!

但钱是硬通货,没有钱,你就得卖身子。反正你本来就是干这一行的。轻车熟路,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董小宛发挥了聪明才智,周旋在众多的债主之间,她利用这些臭男人们的占色心理,让他们争风吃醋,却只能“可望而不可即”。时间长了,美女的聪明伎俩就被人识破了,债主们形成了统一战线,他们要共享董小宛美妙的裸体,只是谁先谁后,还需要赌一把。

于是,可怜的董小宛就成了活生生的“赌注”,命运完全操纵在债主的手里。她只能当债主们共同的泄欲工具,接受他们粗暴的蹂躏。

恰在这时,有人告诉她:冒辟疆早就回到了如皋,他搭救父亲的事办得很顺利,因为“有钱能使鬼推磨”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别看新政权标榜要“实行廉政”,其实比前朝还黑。所以冒公子挥金所至,无往不胜。然而他回来了,却忘记了当初与董小宛分手时的山盟海誓,没有“飞奔到苏州”来与董小宛相拥相抱,而是只身到了南京。他要在南京参加“乡试”,在他看来,一个“举人”的头衔比朝思暮想他的美人感情重要得多。反正他已经赢得了美人的芳心,“煮熟的鸭子飞不了。”

董小宛却在水深火热中,那些债主已经决出了胜负,排好了名次,预备享受董小宛的裸体了。完全不顾董小宛已在病中,每晚四个,轮流施暴。

就在他们要破门而入的紧急时刻,董小宛从病床爬起来,顾不得天气已凉,她还穿着单薄的夏装:也顾不上收拾一下行装,只带了半碗米饭,雇了只小船,就急急如漏网之鱼,拼命向南京逃去。

夜幕沉沉,小船缓缓,后面可是灯火一片,喊声震耳。董小宛躲进了芦苇塘里,小船的桨偏偏又断了。此时此刻,病弱无力的美人儿,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遥闻岸上要捉拿“婊子”的喊声,只有浑身筛糠的份儿了。

好容易到了南京,冒辟疆却拒绝见她,只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让她回苏州去。他要在平生的第五次乡试中拼搏,自信不会再次名落孙山。待到功成名就时,他一定到苏州去迎娶新娘。

董小宛真是欲哭无泪呀!苏州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火坑。那里有一群张着血盆大口的猛虎,正等着她自投罗网哩!她把满腔的热望全都押在了冒郎身上,冒郎是她唯一的靠山呀!现在她是又冷又饿,疾病缠身,此时此刻,她是多么渴望能靠在冒郎的胸前,享受一下情郎的温存,让冒郎给她一点最需要的温暖,可是,冒郎却如此的冷面冷心,居然不肯到船上来看她。

她好可悲呀!想起了慧哥哥的话。“这个冒辟疆确实是绣花枕头,嘴上说的是名士的喜歌,似乎根本鄙弃官场:可实际上非常热中功名。难道功名对他来说就那么重要?四次落榜了,还要第五次?莫非真的如他所说,没有个正途出身,他就在士林抬不起头来?”

她感到了一股怨气:跟自己相比,她是把自己的全部都献给了男人,而男人呢?显然功名利禄比自己重要得多。那些山盟海誓,在她看来,都沉甸甸的非常真实:可男人呢?却轻飘飘的,说过就忘,莫非真的自己已经坠入万劫不复的情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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