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1〕
上海盛德坛扶乩〔2〕,由“孟圣”主坛;在北京便有城隍白知降坛,说他是“邪鬼”。盛德坛后来却又有什么真人下降,谕别人不得擅自扶乩。
北京议员王讷提议推行新武术〔3〕,以“强国强种”;中华武士会〔4〕便率领了一班天罡拳阴截腿之流,大分冤单,说他“抑制暴弃祖性相传之国粹”。
绿帜社提倡“爱世语”,专门崇拜“柴圣”,说别种国际语(如Ido等)是冒牌的〔5〕。
上海有一种单行的《泼克》〔6〕,又有一种报上增刊的《泼克》;后来增刊《泼克》登广告声明要将送错的单行《泼克》的信件撕破。
上海有许多“美术家”;其中的一个美术家,不知如何散了伙,便在《泼克》上大骂别的美术家“盲目盲心”,不知道新艺术真艺术。
以上五种同业的内讧,究竟是什么原因,局外人本来不得而知。但总觉现在时势不很太平,无论新的旧的,都各各起哄:扶乩打拳那些鬼画符的东西,倒也罢了;学几句世界语,画几笔花,也是高雅的事,难道也要同行嫉S埃匦肷饔隳炕熘椋谆骰鸱倜矗?
我对于那“美术家”的内讧又格外失望。我于美术虽然全是门外汉,但很望中国有新兴美术出现。现在上海那班美术家所做的,是否算得美术,原是难说;但他们既然自称美术家,即使幼稚,也可以希望长成:所以我期望有个美术家的幼虫,不要是似是而非的木叶蝶〔7〕。如今见了他们两方面的成绩,不免令我对于中国美术前途发生一种怀疑。
画《泼克》的美术家说他们盲目盲心,所研究的只是十九世纪的美术,不晓得有新艺术真艺术。我看这些美术家的作品,不是剥制的鹿〔8〕,便是畸形的美人,的确不甚高明,恐怕连十“八”世纪,也未必有这类绘画:说到底,只好算是中国的所谓美术罢了。但那一位画《泼克》的美术家的批评,却又不甚可解:研究十九世纪的美术,何以便是盲目盲心?十九世纪以后的新艺术真艺术,又是怎样?我听人说:后期印象派(Postimpressionism)〔9〕的绘画,在今日总还不算十分陈旧;其中的大人物如Cézanne与Van Gogh等,也是十九世纪后半的人,最迟的到一九○六年也故去了。二十世纪才是十九年初头,好像还没有新派兴起。立方派(Cubism)〔10〕未来派(Futurism)〔11〕的主张,虽然新奇,却尚未能确立基础;而且在中国,又怕未必能够理解。在那《泼克》上面,也未见有这一派的绘画;不知那《泼克》美术家的所谓新艺术真艺术,究竟是指着什么?现在的中国美术家诚然心盲目盲,但其弊却不在单研究十九世纪的美术,——因为据我看来,他们并不研究什么世纪的美术,——所以那《泼克》美术家的话,实在令人难解。
《泼克》美术家满口说新艺术真艺术,想必自己懂得这新艺术真艺术的了。但我看他所画的讽刺画,多是攻击新文艺新思想的。——这是二十世纪的美术么?这是新艺术真艺术么?
注释: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三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三号。
〔2〕 盛德坛扶乩 一九一七年十月十二日,俞复、陆费逵等在上海设盛德坛扶乩。据《灵学丛志》第一卷第一期载,那天“圣贤仙佛同降”,“推定孟圣主坛”。又该刊第一卷第十期载有盛德坛一九一八年九月十九日扶乩的情况,伪称梓潼、关圣、孚佑三帝君“会议一切”,谓各地乩坛“大加增多”,“甚为可怪”,特谕示“各地不得争效遗误”云云。
〔3〕 王讷 山东安邱人,曾任山东省教育会会长、众议院议员。他提出的“推广中华新武术建议案”,于一九一七年三月二十二日经众议院通过。
〔4〕 中华武士会 当时天津、北京等地的一个拳术组织。
〔5〕 绿帜社 当时以传播世界语为宗旨的团体。“爱世语”(Es-peranto),通称世界语。 “柴圣”,当时一些世界语学者对柴门霍夫的尊称。柴门霍夫(L.Zamenhof,1859—1917),波兰人。一八八七年创造了世界语,著作有《第一读本》、《世界语初基》等。Ido,是法国库都拉(L.Couturat,1868—1915)、丹麦耶思柏森(O.Jespersen,1860—1943)等人所创造的另一种世界语。
〔6〕 指《上海泼克》,画刊,沈泊尘编,一九一八年九月出刊,同年十二月停刊。该刊第四期(一九一八年十二月)载有抱一的讽刺画《目盲心盲之美术家》,附有如下的文字说明:“近来上海之研究美术者多矣,然其斤斤讨论者,皆系十九世纪之美术也,纵有新艺术在其目前,亦不能见,盖若辈非盲于目即盲于心也。”
〔7〕 木叶蝶 蝶的一种,颜色与枯叶相似,休息时两翅合拢,看去就像一片枯叶。
〔8〕 剥制的鹿 剥取鹿皮制成的鹿的标本。这里是指徒具形式没有生命的东西。
〔9〕 印象派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形成于欧洲的一种画派。它反对学院派的保守思想和表现手法,在绘画技法上进行革新,探求光和色的表现效果,强调表现作者瞬间的“印象”。后期印象派则认为绘画的目的在于探索形、色、节奏和空间,漠视对事物形态的忠实描写,主张以色彩的配合来表现它的体积。它是形式主义艺术的一种流派。下文的Cézanne,即塞尚(1839—1906),法国画家;Van Gogh,即梵高(1853—1890),荷兰画家。他们都是后期印象派的主要代表人物。
〔10〕 立方派 即立体派,二十世纪初形成于法国的一种画派。它反对客观地描绘事物,主张用几何图形(立方体、球体、圆锥体、三角形)作为造型艺术的基础。作品构图怪诞。它是资产阶级艺术家漠视现实,走向极端形式主义的一种表现。
〔11〕 未来派 二十世纪初形成于意大利的一种画派。它的主要特点在于表现现代机械文明的飞快的速度和激烈的运动,在画面上为了特别强调时间的感觉而破坏了现实的形象,形式离奇,难于理解。它是资产阶级艺术家对于机械物质文明的一种狂热的表现。
五十四〔1〕
中国社会上的状态,简直是将几十世纪缩在一时:自油松片以至电灯,自独轮车以至飞机,自镖枪以至机关炮,自不许“妄谈法理”以至护法〔2〕,自“食肉寝皮”〔3〕的吃人思想以至人道主义,自迎尸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4〕,都摩肩挨背的存在。
这许多事物挤在一处,正如我辈约了燧人氏以前的古人,拼开饭店一般,即使竭力调和,也只能煮个半熟;伙计们既不会同心,生意也自然不能兴旺,——店铺总要倒闭。黄郛氏做的《欧战之教训与中国之将来》〔5〕中,有一段话,说得很透澈:
“七年以来,朝野有识之士,每腐心于政教之改良,不注意于习俗之转移;庸讵知旧染不去,新运不生:事理如此,无可勉强者也。外人之评我者,谓中国人有一种先天的保守性,即或迫于时势,各种制度有改革之必要时,而彼之所谓改革者,决不将旧日制度完全废止,乃在旧制度之上,更添加一层新制度。试览前清之兵制变迁史,可以知吾言之不谬焉。最初命八旗兵驻防各地,以充守备之任;及年月既久,旗兵已腐败不堪用,洪秀全起,不得已,征募湘淮两军以应急:从此旗兵绿营,并肩存在,遂变成二重兵制。甲午战后,知绿营兵力又不可恃,乃复编练新式军队:于是并前二者而变成三重兵制矣。今旗兵虽已消灭,而变面换形之绿营,依然存在,总是二重兵制也。从可知吾国人之无澈底改革能力,实属不可掩之事实。他若贺阳历新年者,复贺阴历新年;奉民国正朔者,仍存宣统年号。一察社会各方面,兼无往而非二重制。即今日政局之所以不宁,是非之所以无定者,简括言之,实亦不过一种‘二重思想’在其间作祟而已。”
此外如既许信仰自由,却又特别尊孔〔6〕;既自命“胜朝遗老”〔7〕,却又在民国拿钱;既说是应该革新,却又主张复古:四面八方几乎都是二三重以至多重的事物,每重又各各自相矛盾。一切人便都在这矛盾中间,互相抱怨着过活,谁也没有好处。
要想进步,要想太平,总得连根的拔去了“二重思想”。因为世界虽然不小,但彷徨的人种,是终竟寻不出位置的。
注释: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三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三号,署名唐俟。
〔2〕 “妄谈法理” 辛亥革命后,袁世凯窃夺了政权,当时的革命党人以《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为根据,大谈“民国的法理”,企图借此约束袁世凯独裁专制的行动。而袁世凯则声称不许他们“妄谈法理”,并下令废止《临时约法》和解散国会。后来段祺瑞任北洋政府国务总理时,对《临时约法》和国会,也采取了与袁世凯同样的手段。护法,指一九一七年七月至一九一八年四月间,孙中山领导的维护《临时约法》,恢复国会的运动。
〔3〕 “食肉寝皮” 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一年,晋国州绰对齐庄公说:“然二子者,譬于禽兽,臣食其肉而寝处其皮矣。”按“二子”指齐国的殖绰和郭最,他们曾被州绰俘虏过。
〔4〕 美育代宗教 是蔡元培所提出的主张。他曾著有《以美育代宗教说》一文,载《新青年》第三卷第六号(一九一七年八月)。
〔5〕 黄郛(1880—1936) 浙江绍兴人,政学系的政客,亲日派分子。历任北洋政府外交总长、代理国务总理,国民党政府外交部长、行政院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员长等职。《欧战之教训与中国之将来》一书,是他的反动面目尚未充分暴露时写的,一九一八年十二月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这里所引的一段文字,见于该书第三编。
〔6〕 既许信仰自由却又特别尊孔 一九一三年八月一日,孔教会会长陈焕章在给参、众两院的《请定孔教为国教请愿书》中说:“焕章等内审诸夏之国情,外考列邦之成宪,迫得请愿贵院,于宪法上明定孔教为国教,并许信教自由”。
〔7〕 “胜朝遗老” 这里指清朝遗老。胜朝,即已被推翻的前一个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