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1〕

  现在有一班好讲鬼话的人,最恨科学,因为科学能教道理明白,能教人思路清楚,不许鬼混,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讲鬼话的人的对头。于是讲鬼话的人,便须想一个方法排除他。

  其中最巧妙的是捣乱。先把科学东扯西拉,羼进鬼话,弄得是非不明,连科学也带了妖气:例如一位大官〔2〕做的卫生哲学,里面说——

  “吾人初生之一点,实自脐始,故人之根本在脐。……故脐下腹部最为重要,道书所以称之曰丹田。”

  用植物来比人,根须是胃,脐却只是一个蒂,离了便罢,有什么重要。但这还不过比喻奇怪罢了,尤其可怕的是——“精神能影响于血液,昔日德国科布博士发明霍乱(虎列拉)病菌,有某某二博士反对之,取其所培养之病菌,一口吞入,而竟不病。”

  据我所晓得的,是Koch博士〔3〕发见(查出了前人未知的事物叫发见,创出了前人未知的器具和方法才叫发明)了真虎列拉菌;别人也发见了一种,Koch说他不是,把他的菌吞了,后来没有病,便证明了那人所发见的,的确不是病菌。如今颠倒转来,当作“精神能改造肉体”的例证,岂不危险已极么?

  捣乱得更凶的,是一位神童做的《三千大千世界图说》〔4〕。他拿了儒,道士,和尚,耶教的糟粕,乱作一团,又密密的插入鬼话。他说能看见天上地下的情形,他看见的“地球星”,虽与我们所晓得的无甚出入,一到别的星系,可是五花八门了。因为他有天眼通〔5〕,所以本领在科学家之上。他先说道——

  “今科学家之发明,欲观天文则用天文镜……然犹不能持此以观天堂地狱也。究之学问之道如大海然,万不可入海饮一滴水,即自足也。”

  他虽然也分不出发见和发明的不同,论学问却颇有理。但学问的大海,究竟怎样情形呢?他说——“赤精天……有毒火坑,以水晶盖压之。若遇某星球将坏之时,即去某星球之水晶盖,则毒火大发,焚毁民物。”

  “众星……大约分为三种,曰恒星,行星,流星。……据西学家言,恒星有三十五千万,以小子视之,不下七千万万也。……行星共计一百千万大系。……流星之多,倍于行星。……其绕日者,约三十三年一周,每秒能行六十五里。”

  “日面纯为大火。……因其热力极大,人不能生,故太阳星君居焉。”

  其余怪话还多;但讲天堂的远不及六朝方士的《十洲记》〔6〕,讲地狱的也不过钞袭《玉历钞传》〔7〕。这神童算是糟了!另外还有感慨的话,说科学害了人。上面一篇“嗣汉六十二代天师正一真人张元旭”的序文,尤为单刀直入,明明白白道出—— “自拳匪假托鬼神,致招联军之祸,几至国亡种灭,识者痛心疾首,固已极矣。又适值欧化东渐,专讲物质文明之秋,遂本科学家世界无帝神管辖,人身无魂魄轮回之说,奉为国是,俾播印于人人脑髓中,自是而人心之敬畏绝矣。敬畏绝而道德无根柢以发生矣!放僻邪侈,肆无忌惮,争权夺利,日相战杀,其祸将有甚于拳匪者!……”

  这简直说是万恶都由科学,道德全靠鬼话;而且与其科学,不如拳匪〔8〕了。从前的排斥外来学术和思想,大抵专靠皇帝;自六朝至唐宋,凡攻击佛教的人,往往说他不拜君父,近乎造反。现在没有皇帝了,却寻出一个“道德”的大帽子,看他何等利害。不提防想不到的一本绍兴《教育杂志》里面,也有一篇仿古先生的《教育偏重科学无甯偏重道德》〔9〕甯字原文如此,疑是避讳〔10〕的论文,他说——“西人以数百年科学之心力,仅酿成此次之大战争。……科学云乎哉?多见其为残贼人道矣!”

  “偏重于科学,则相尚于知能;偏重于道德,则相尚于欺伪。相尚于欺伪,则祸止于欺伪,相尚于知能,则欺伪莫由得而明矣!”

  虽然不说鬼神为道德根本,至于向科学宣告死刑,却居然两教同心了。所以拳匪的传单上,明白写着——“孔圣人

  张天师傅言由山东来,赶紧急傅,并无虚言!”(傅字原文如此,疑傅字之误。)

  照他们看来,这般可恨可恶的科学世界,怎样挽救呢?《灵学杂志》内俞复先生答吴稚晖先生书〔11〕里说过:“鬼神之说不张,国家之命遂促!”可知最好是张鬼神之说了。鬼神为道德根本,也与张天师和仿古先生的意见毫不冲突。可惜近来北京乩坛,又印出一本《感显利冥录》〔12〕,内有前任北京城隍白知和谛闲法师的问答——“ 师云:发愿一事,的确要紧。……此次由南方来,闻某处有济公临坛,所说之话,殊难相信。济祖是阿罗汉,见思惑已尽,断不为此。……不知某会临坛者,是济祖否?请示。

  “乩云:承谕发愿,……谨记斯言。某处坛,灵鬼附之耳。须知灵鬼,即魔道也。知此后当发愿驱除此等之鬼。”

  “师云”的发愿,城隍竟不能懂;却先与某会力争正统。照此看来,国家之命未延,鬼兵先要打仗;道德仍无根柢,科学也还该活命了。

  其实中国自所谓维新以来,何尝真有科学。现在儒道诸公,却径把历史上一味捣鬼不治人事的恶果,都移到科学身上,也不问什么叫道德,怎样是科学,只是信口开河,造谣生事;使国人格外惑乱,社会上罩满了妖气。以上所引的话,不过随手拈出的几点黑影;此外自大埠以至僻地,还不知有多少奇谈。但即此几条,已足可推测我们周围的空气,以及将来的情形,如何黑暗可怕了。

  据我看来,要救治这“几至国亡种灭”的中国,那种“孔圣人

  张天师传言由山东来”的方法,是全不对症的,只有这鬼话的对头的科学!——不是皮毛的真正科学!——这是什么缘故呢?陈正敏《遯斋闲览》〔13〕有一段故事(未见原书,据《本草纲目》〔14〕所引写出,但这也全是道士所编造的谣言,并非事实,现在只当他比喻用)说得好——“杨勔中年得异疾;每发语,腹中有小声应之,久渐声大。

  有道士见之,曰:此应声虫也!但读《本草》取不应者治之。读至雷丸,不应,遂顿服数粒而愈。”

  关于吞食病菌的事,我上文所说的大概也是错的,但现在手头无书可查。也许是Koch博士发见了虎列拉菌时,Pfeffer博士以为不是真病菌,当面吞下去了,后来病得几乎要死。总之,无论如何,这一案决不能作“精神能改造肉体”的例证。

  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四日补记。

  注释: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十月十五日《新青年》第五卷第四号,署名唐俟。

  〔2〕 指蒋维乔,江苏武进人,民国初年曾任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秘书长,当时任北洋政府教育部参事。他一九一四年出版《因是子静坐法》一书,提倡“静坐”。在该书《原理篇》中,有“人之根本在脐”,“丹田者亦名气海,在脐下腹部”等语。在他译述的日本铃木美山所著《长寿哲学》的《病之原因》一节中,引用了德国“科布博士”(即科荷博士)吞食细菌的事,来证明“霉菌进入人身,而精神正确时,决不成病” ,把精神的作用夸张到荒谬的程度。

  〔3〕 Koch博士 科荷博士(1843—1910),德国病菌学家。关于吞食细菌的事,本文“补记”有所改正,但仍有误。Pfeffer博士应为沛登柯弗博士(M.von Pettenkofer,1818—1901)。他是旧式的病理论者,认为疾病系由于体液变坏,和细菌无关。他吞了科荷所培养的霍乱菌,结果泻腹,并没有得霍乱病,但这只是证明病菌致病还必须有生理的条件,如果身体健康,即使细菌侵入体内,也能抵抗。

  〔4〕 神童 指当时山东历城一个叫江希张的孩子。传说江希张不到十岁,就著了《四书白话解说》、《息战》、《大千图说》等书,其实都是他父亲江钟秀和别人代写的。中国反动势力和帝国主义分子把他吹捧为“神童”,加以利用。美帝国主义分子李佳白(Robert Richard Lee)除了操纵万国道德总会出版《息战》一书外,并为该书写序,称他 “具天纵之姿,有卫道之志”,“以一童子而能融洽教理,为世界民族请命”。《三千大千世界图说》,即《大千图说》,一九一六年出版。作者在书中说他创立“三千大千世界之说”,是鉴于“近来物质家,创无天帝鬼神之说,一时靡然从风,不知其贻害之大,将有使全球民物同归于尽者”,扬言要使“天下人人莫不敬天畏天”。下面所引的几段文字,分别见于该书“大千世界总论”、“赤精天”、“众星系总论”、“太阳星” 等部分。

  〔5〕 天眼通 佛家语,所谓“六通”(六种广大的“神通”)之一,即能透视常人目力所不能见的东西。

  〔6〕 《十洲记》 即《海内十洲记》,一卷,旧题汉代东方朔著,实为六朝方士所作。内容系讲述荒诞的神仙故事。

  〔7〕 《玉历钞传》 全称《玉历至宝钞传》,共八章,是宣传封建迷信的书,题称宋代“淡痴道人梦中得授,弟子勿迷道人钞录传世” 。内容系讲述所谓“地狱十殿”的情况,宣扬因果报应。

  〔8〕 拳匪 当时一些人对参加义和团运动的人民群众的蔑称。参看本卷第165页注〔8〕。

  〔9〕 《教育杂志》 月刊,绍兴县教育会编辑,一九一四年创刊。《教育偏重科学无甯偏重道德》一文,载一九一八年八月该刊第二十五期。

  〔10〕 封建时代用字避免与皇帝和尊长名字相同,叫做“避讳”。清宣宗(道光)名癋宁,故清人和遗老将“宁”改用为“甯”。

  〔11〕 《灵学杂志》 应为《灵学丛志》,是当时宣传迷信的一种刊物,上海灵学会编,一九一八年一月发刊。俞复,江苏无锡人,当时“灵学派”的重要人物之一。一九一七年十月在上海与陆费逵等人设立盛德坛扶乩,组织灵学会,《灵学丛志》即由他主持。他的《答吴稚晖书》载于该刊第一卷第一期。吴稚晖(1865—1953),名敬恒,江苏武进人,国民党反动政客。早年参加同盟会,自称无政府主义者。一九二七年后积极支持蒋介石的反共反人民的活动。

  〔12〕 《感显利冥录》 应为《显感利冥录》。下面引语中的“所说之话” ,原作“所说之语”。

  〔13〕 《遯斋闲览》 宋代陈正敏撰,原本十四卷,今佚。《说郛》第三十二卷中,收入四十余条。《应声虫》条中说:“淮西士人杨勔自言中年得异疾。每发言应答,腹中辄有小声效之;数年间其声浸大。有道士见之,惊曰:‘此应声虫也;久不治延及妻子,宜读《本草》,遇虫所不应者,当取服之。’勔如言读至雷丸,虫忽无声,乃顿饵数粒遂愈。”

  〔14〕 《本草纲目》 明代李时珍撰写的药物学著作,共五十二卷。文中所引的话见该书第三十七卷木部之四镑木类“雷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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